暝色中的中關村盡收眼底。
“馮先生,你多大接觸佛教?”明影法師把問題拋給了前座的美國學者馮克強。“在俄勒岡大學讀書時,我學習到了禅宗。研究中國歷史後又開始研究達摩。”馮克強扭過頭來溫和笑著。
於是,他直面我說:“你看,一個1969年到1973年間讀大學的美國人,能在大學裡很輕松地讀到達摩,知道禅宗。中國大學生,包括現在的,真正了解佛教有多少?起碼在1990年以前,我是不知道佛教的。”
我們也來自北大
明影法師是河北佛學院教務長,柏林禅寺堂主。當年在北大地質系,他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學生:沒有方向感,成天沉溺於對生命的思考中。“卻有獨立思想。”他強調。
1989年,他被分配到北京海澱區政府。他的校友說他生性率直,不太適宜機關裡的生活。“我上了11年的班。其實沒什麼事。我平時就是打坐。只要你不跟別人爭什麼,他們也不會來管你。”他輕松地說。
頗有趣的是——“上世紀90年代以後,市面上佛學書籍才多了起來,我看了蔡志忠的漫畫《六祖壇經》後,挺郁悶的。原來中國還有這麼好的文化,我居然過去一無所知,還以為六祖慧能是日本人。
“從那以後,我才開始研讀經書。我過去所受的教育全是基礎教育。比如研究地質可以讓我的觀察力增強,但佛學才是真正的博大精深。”在深圳小梅沙的海邊,他研讀《維摩诘經》,“眼前的每朵浪花後面是另一朵浪花在推動。其實,波峰並不比其他浪花多偉大或最出色。大海是整體的生命。”
他方才釋然,在世俗中,一個社會中人的成就也不能更多證明什麼。要知道,此前他願望強烈:出家前,一定要用財富證實自己,不是混不下去才出家。
2001年,他在柏林禅寺正式剃度。
多年後重返校園,他依舊對北大的外在變化無所感知。但他卻對柳智宇出家傳聞有話要說:
——為什麼很多人要在網上嘩然驚奇?一年幾千個北大畢業生,一兩個出家算什麼?一年有幾十個出家人才是正常。
——這恰恰是中國人注重物質,精神危機的一個信號。或者說很多人根本不關心精神,也無從談什麼危機。
華東師大宗教與社會研究中心主任李向平哈哈大笑:“北大一年十幾人、幾十人都去出家的話,北大不成了佛學院了?站在出家法師的立場上,我理解他的憂慮。”
這時,他在電話那廂想到了明影的師兄——柏林禅寺的方丈明海法師。
與柳智宇相似的是,北大時期,這位法師熱愛哲學,勤於思考——“他極其向往一個理想中的清淨家園。”
2003年,明海法師對北大校友們講解佛法時,談及自己的出家:
我在上大學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緣,看了一本介紹弘一大師的書,從而接觸到佛教。同時也認識了一個北大的朋友,他應該說是老師,比我高五屆,北大人口研究所的,他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他認識我師父(淨慧法師),他到廣濟寺去,向我介紹那裡非常清淨。我說那你帶我去吧,後來我們就到廣濟寺去。
那天進入寺中,他的內心安靜平和下來,似乎找到了那個理想的家園。
……我念阿彌陀佛,念一陣以後,很有感觸,身心有很大的感受,以後呢,心態有很大的轉變。晚上經常做夢,夢見和一些出家人在一起,從來沒見過的和尚,有中國的、有時候有印度的,或者晚上做夢,夢見到寺廟去,所以人的心發生很大的變化……
大學畢業後,明海被分配到北京市一所中學任教。根據當時的家庭狀況,他盤算過,“我還要工作一段時間,成個家,給父母生一個兒子之類的。”“弘一大師是39歲出家,我想我要是40歲的話,應該差不多”。而且校內環境安靜,教學任務並不妨礙他上完課後,學習與打坐。
“1992年,他24歲那年剃度出家。出家前,他跟隨師父淨慧法師到柏林禅寺打佛七(一心念佛,不許講話)。”李向平當年去過正待重建的柏林禅寺。
那裡,除了從元朝矗立、業已衰敗的趙州禅師捨利塔,徒剩幾間破破爛爛的磚瓦房,聊作佛堂、餐廳、宿捨。
“門外一個大垃圾坑,冬天一刮風,滿院盡是風沙。非常荒涼。”
“他從那裡回來後便與父母商量,他要出家當和尚。雖說他在家裡還有一個弟弟,可從任何一個角度,他父母都不會同意他的決定。這樣,他又等了一年,等到禅寺大殿落成後,他覺得不能等了,瞞著家人先出了家。”
釋迦牟尼佛出家也沒有跟父母商量,而且我們的那個師爺,虛雲老和尚出家也是一樣的,所以我給自己找的理由就是這樣的,……父母又找到我,我的心是不動的。後來他們也慢慢被我轉化了。現在也都成了佛教徒。
他最終對李向平诠釋:出家,就是回歸自己心靈的家園。
出家,各有各的因緣
“寺裡‘明’字派的法師,後面那個字都有講究。明海師,海納百川;明影,外界的一切都是內心的投影;輪到我,辛苦死了,要學玄奘啊。”明奘法師喜眉笑眼。
“來來來,她們是我的粉絲團。”他招呼著房裡的幾位年輕女尼,她們身後又站著幾個大學生。“她們都是大學生出家。我還上網瞧過那個柳智宇,專門打電話到龍泉寺問過,他還在寺裡面。他不是僧相,也沒僧氣,他太有稜角。你看看星雲大師,他也受全球矚目,但是他身上有僧氣。僧人哪怕再有個性,稜角也要深藏其中。”明奘法師指指《南方人物周刊》的專欄。
“我們害苦了柳智宇。他出不出家原屬個人行為。出了,後來發現不行了,還能回到過去的圈子裡。現在完了,三十六計中‘上樓抽梯’——上了個半截子,梯子抽走了。他要上上不去,要下下不來。別擴大他,好麼?這個社會需要精英分子出家,這是精神世界的需要。”這時,他才正色道。
據傳,他離開柏林禅寺,在北京懷柔的朝陽寺任方丈,放任旗下的一群弟子不用做早課。在漢傳佛教講經大會上,別人的嚴謹分析打耳邊穿過,他則用他的“電子小玩意”偷看當紅的網絡小說《陽神》。
有人在網上批他“有拂佛理”,但佛門清規戒律似乎約束不了他,但他的弟子們說他用大白話講解《金剛經》明快了然,招人喜歡。
問他為什麼出家。他居然回答:比較怪,就是想過一種比較古老的日子——
我家人都不信佛。我高考成績在全班63個學生中排名第一,就我一人考上了廣州中山大學歷史系。
結果我沒讀幾天,便寫了退學申請。現在如果把它搜出來,就是一篇反對中國教育體制的檄文。
遞交退學申請時,我找系主任談,找學生處談,他們全來勸我。逼得我直接跟黨委書記說,咱倆不如換個位置。我要是您,勸人都會比您說得有水平。
這句話把他氣得夠嗆,他是從越南前線回來的老軍人。如今想想,我那會兒就是一個狂妄的憤青。可我就是在那個教育體系裡面,找不到我想要的東西,我不想浪費我的生命。
當年的教育體制,想想都可怕。在我高中歷史課本裡,老子、佛陀從沒出現過。等上大學,參加完軍訓後,我讀到了一本《壇經》。讀完以後,我就說我是個和尚。
退學後,我在北京一家研究所裡,做內刊當編輯。精神上、言論上自由許多。單位裡全是一群哥們,平常就在一起下下棋,打打麻將。
好多人勸我先做居士。我不做,要做就做和尚。那時候,我一人老往廟裡跑,坐在那裡面安安靜靜體驗。這是屬於我的修行方式,到了柏林禅寺我也這樣。
1995年五一放假。我和北大禅學社幾個朋友,三五成群到了柏林禅寺。禅寺在建觀音殿,我幫著干活。
在那裡,我第一次瞧見了老和尚(淨慧法師),遠遠觀察他走路的樣子。我直覺告訴我,他就是我的師父了。我上前跟他直說,我要跟你出家。他也干脆明了,說好。這就行了。
我懷揣一千元、十本書、一套衣服去的柏林禅寺,走前根本沒料到會出家。我提出要回趟北京,把家裡的書拿走。老和尚吩咐,算了,別回去了,自有人要用,自有人要看。
我寺院裡也是這樣。那年7月10日我做行者,7月20日寺院搞佛學夏令營活動,派我專門照顧那些講課的禅師。我給他們端茶倒水。其他行者、沙彌、僧人逮個機會就在齋堂裡向他們請教。我整天守著他們,從來不問問題。當時佛教協會的妙法法師很奇怪,問我你怎麼沒有問題。我說我真沒有問題。他說,那你來干嘛?我說,我來出家。
他說,你肯定能做個和尚,因為你沒問題。
真正的信仰方法是一種對生命的關懷
20年前,華東師大宗教與社會研究中心主任李向平就想進行“信仰在中國”的研究,題目是《我為什麼出家》,“1949年以後,知識分子剃度出家的現象多發生在了上世紀90年代。”
他曾向年輕僧侶們發出過邀請函,“希望他們寫一段,或者我過去跟他們談一段,但是效果不是很好,很多人不太願意談。”
他說:“人們往往對於‘出家’有一種隔膜認識,認為出家人全是萬念俱灰,生活事業不順,家庭情感受到重挫。這樣一種傳統的思維方式延續至今,所以就會出現有一些人對北大、清華高才生,或各種成功人士出家感到不理解,拿職場或官場價值觀看待衡量他們。這與人們對信仰和佛教的理解方法有關系。”
人物周刊:很多人在選擇信佛或初信時,常會圍繞一個問題,“佛教能不能改變我的現實命運?”
李向平:想通過信仰改變個人命運,這在其他宗教裡都存在。這是很現實的層面,也是較為傳統的一種信仰方法。有些人想通過信仰來解決他的考慮,也許一輩子也解決不了。但有些人可能在信仰過程中,對生命逐步有一些清醒的認識。我覺得這不是改變命運,而是使生命充實。
我認為,真正的信仰方法是一種對生命的關懷。
人物周刊:個人信仰與社會進步之間到底存在什麼樣的關系?
李向平:按照理論上的說法,道德和宗教是相關的,宗教或者是一個信仰,它能給人提供一種價值規范。一個人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信仰。不僅僅是每個人有信仰了,就會對社會有好處。每一個有信仰的人還要基於信仰的准則進行社會交往。
人物周刊:歷代都有出家的社會精英分子。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出家,與歷史上哪個時期最有可比性?
李向平:中國傳統知識分子有一種“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思想觀念。這樣我們就對出家、對選擇一種信仰的修行方式有了理解。
這種狀態什麼時候出來較多?唐朝以後的時代更迭、社會變遷大起大落的時候出現較多。
不同之處在於,傳統的知識分子或者文化精英選擇佛教信仰,是在“兼濟天下和獨善其身”這一互補理念下,在一種急流勇退的情況下選擇的。當代中國知識精英選擇佛教,有時候,在很多人看來也是一種互補:現實有很多問題使他焦慮,或者他的生命關懷找不到,他在佛教信仰裡面尋找。但還有一些精英走入佛門,他是把佛教信仰作為他的事業,他覺得他能夠弘揚佛教,能夠使更多的人像他一樣獲得生命的關懷。
人物周刊:也有佛教人士認為知識分子出家是社會精神危機的表現?
李向平:出家不等於是信仰,出家是選擇一種信仰方式,要把它界定清楚。現在老百姓不缺信仰,信仰是很寬泛的。到廟裡、進教堂裡,求官、求學也是一種信仰,找風水算命看相,他也可以直接找到安慰自己的方式。
問題是有沒有大多數人、一群人都認同堅信的一種信仰?這個才能解決中國真正的信仰問題。
所以我說過。中國人缺的是相互關懷的、彼此認同的、精神關懷的信仰。不是缺有求必應的、臨時抱佛腳的信仰。
現在很重要的是人與人之間,貧與富之間,平民與官員之間,能否相互認同接納,這是一個最大的信仰危機。這與30年前甚至是20年前講信仰危機是不一樣的,這是一個社會的信仰危機,不是個人的信仰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