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文字是承載和傳遞概念的重要介質之一,就漢語佛教而言,構成其核心介質的即為我們所熟知的漢字。在以漢字為介質所形成的諸多佛教概念中,“禅”於其中屬於極為重要的一個,這一點似乎毋庸置疑。不過,從“禅”本身的誕生和早期演化歷程來看,其最初也並非源於佛教,而是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用以表示古代帝王之間代際交替時的一種“祭天”儀式。東漢之際,由於佛法東傳,而早期的譯經師如支婁迦谶、安世高等通過采用初期佛經翻譯中常用的擬配法,而將梵語中的“dhyāna”擬配於“禅”,由此在“禅”的含義中便有了佛教的成分。進而,隨著後續佛教經典譯出量的不斷增大,“禅”的佛教意義也漸次走強,在經過一段與傳統“禅”相互交織融合之後,最終將“禅”轉化成為一個具有佛教標識意義的概念。本論文的寫作意圖就是要從漢字“禅”的起源入手,通過考察“禅”在各類漢語文本中的歷時語義變化,揭示其由傳統概念轉化為佛教概念的具體過程,以說明概念轉化在佛法傳播中的重要性。
二、漢字“禅”的誕生及其在佛經傳入前的主要含義
經查閱徐中舒《甲骨文字典》王文耀《簡明金文詞典》等字典和辭書以及Richard Sears.Chinese Etymology網站,發現在甲骨和金文時代尚未出現有關“禅”字的具體用例,不過從字形上我們仍可以大體推測出,其由“示”和“單”和合而成,表示一種與鬼神信仰相關的祭祀,如許慎《說文》曰:“禅,祭天也。”又,根據王力《王力古漢語詞典》,禅有兩個讀音,一是shàn,主要表示古代帝王於梁甫之陰,為墠以祭地;以帝王之位傳人,即兩種意義。二是chán,為梵語“禅那”的略稱。靜思息慮的意思。引申為泛指與佛教有關的事物。
從以上所列各類詞典的字義解釋中我們不難看出,“禅”主要有兩個含義,一是表示古代帝王代際交替時所舉行的一種儀式,即《說文》所說的“祭天”,進而也指“傳位”“讓位”行為本身。二就是作為佛教概念的“禅”。也就是說,在印度佛教經典傳入中國之前,“禅”應該只有其中第一種含義。以下我們通過實例考察文獻中的具體運用情況。
(1)舜一徙成邑,再徙成都,三徙成國,而堯授之禅位,因人之心也。(《呂氏春秋·慎大覽·貴因篇》)
(2)子不如速與我衣。昔吾所亡者,紡缁也;今子之衣,禅缁也。(《呂氏春秋·審應覽·YIN辭篇》)
(3)孔子曰:唐虞禅,夏後、殷、周繼,其義一也。(《孟子·萬章章句》)
(4)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莊子·內篇·人世間》)
(5)桓公既霸,會諸侯於葵丘,而欲封禅。(《管子·封禅》)
(6)袍必有表。不禅。衣必有裳。謂之一稱。(《禮記·喪服大記》)
(7)二月:往耰黍,禅。二月:禅,單也。(《大戴禮記·夏小正》)
(8)是以封泰山而禅梁甫,朝諸侯而一天下。(《大戴禮記·保傅》)
(9)以時至封於泰山,禅於梁父,立明堂,宗祀先帝,以祖配天。(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
(10)堯禅天下,虞舜受之,作為食器,斬山木而財子,削鋸修其跡,流漆墨其上,輸之於宮以為食器。(《韓非子·十過》)
(11)刑於寡妻,至於兄弟,禅於家國,而天下從風。(劉安《淮南子》)
(12)尚古之王,封於泰山,禅於梁父,七十余聖。法度不同,非務相反也,時世異也。(劉安《淮南子》)
(13)允哲堯禅舜之重,則不輕於由矣。(楊雄《法言》)
(14)是以封於泰山,而禅於梁父,朝諸侯一天下。(賈誼《新書》)
(15)其封泰山,禅梁父,昭姓考瑞,帝王之盛節也。(《全漢文》)
從以上實例我們大體可以推知,從先秦至漢佛經傳入之前的一段時間內,“禅”的主要含義有(一)“單”,作形容詞用,如(2)的“今子之衣,禅缁也”,(6)的“袍必有表,不禅”,特別是(7)的“二月:禅,單也”,是就“禅”之“單”意義的明確解釋;(二)“傳”“轉”“讓”等,作動詞用,如(9)的“禅於梁父”,(10)的“堯禅天下”等;(三)“所傳”“所繼承”,作名詞用,如(1)“堯授之禅位”,(5)的“欲封禅”等;(四)其他引申意義,如(4)的“貴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斬之”,此中“禅傍”指的是棺椁,明顯是一種引申的比喻用法。總括以上“禅”概念中所包含的指涉,盡管有四種乃至更多,但其核心意義卻始終不離“禅,單也”,即其他含義大體都是對“單”的引申或以“單”為基礎的派生。也就是說,其含義其實大體可以被簡括為“單”或以“單”之方式傳遞信息的兩個方面。以上便是佛經傳入之前,漢字“禅”中所蘊含的主要意義。
三、佛法西來及梵語“dhyāna”的漢譯
佛教大約於東漢明帝永平年間(58-75)開始傳入中國,其後對中國文化特別是在觀念體系的建構方面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提及“禅”所對應的梵語,對於梵語或佛學研究者來說並不陌生,即一般都會立刻聯想到“dhyāna”一詞。根據荻原雲來《梵漢對照梵•和大辭典》中的相關解釋,“dhyāna”有“靜慮”、“宗教性的冥想”等含義,如“dhyānaṃ gam”(進入冥想)。進而,古來之漢譯佛經中則有“禅”“禅那”“定”“思惟”“靜慮”“禅定”“禅思”等多種不同譯名。若基於翻譯類型的角度分析,可將這些譯名大致分為三種類型,即第一種是音譯,如“禅那”“禅”。第二種是意譯,如“定”“思惟”“靜慮”等。若基於義素原理分析,譯作“定”,取的是進入“dhyāna”之後的狀態;譯作“思惟”,是對“dhyāna”進行過程的摹狀;譯作“靜慮”,取的則是“靜”和“慮”二者,其中“慮”為核心義素,表示實質,“靜”為附屬義素,表示狀態。第三種是音意兼顧的翻譯形式,“禅思”“禅定”等即屬於此種類型。
以上是梵語詞典中有關“dhyāna”的詞義解釋以及相關漢譯類型的說明。接下來我們考察“dhyāna”在漢譯佛典中的具體表現。經檢索中華電子佛典協會(CBETA)大藏中的13626卷文本,發現其中有294005處提及“禅”字,由此可以看出“禅”在漢語佛教文本中的普及性和影響力。限於篇幅,我們以下僅擇取其中若干實例加以分析。
(1)阿閦如來說法時,於一一說法之中,不可計無央數人隨律之行,至有作阿羅漢道證者,如是比無央數諸弟子聚會及復得八惟務禅者,阿閦如來佛剎諸弟子眾不可復計。(《阿閦佛國經·弟子學成品》)
(2)兄則去家行作沙門,夙夜精進,誦經念道,一心坐禅,分別思惟,未曾休息懈怠,即具根、力、三十七品,行合經法成道果證。(《雜譬喻經》)
(3)以無求故,是則為布施;已度是我所、非我所,無希望,是則為戒;我無所住,是則為忍;無所持、無所捨,是則為精進;無所增、減,是則為禅;不可知處所,是則為慧。(《佛說伅真陀羅所問如來三昧經》)
(4)爾時賢者大迦葉,須臾間禅思,便嗟歎曰:嗚呼終力一切無脫。(《迦葉結經》)
(5)還觀其身,自頭至足,反復微察;內體污露,森楚毛豎,猶覩膿涕。於斯具照天地人物,其盛若衰,無存不亡。信佛三寶,眾冥皆明,謂之四禅也。(《佛說大安般守意經》)
(6)幼懷聰叡,志大苞弘,隱居山林,守玄行禅,圖書秘谶,無所不知,心思供養,奉報師恩。(《修行本起經·現變品》)
(7)斯我沙門,守志行道,坐即禅思、興則諷詠、寤寐精進、匪遑戒行。是為佛弟子。(《佛開解梵志阿颰經》)
(8)有所不可計會、不可限量群萠之類,當化立之於檀波羅蜜、屍羼、惟逮、禅那、般若波羅蜜。(《光贊經·無縛品》)
(9)不亂不味故,應具足禅那波羅蜜。(《摩诃般若波羅蜜經·序品》)
(10)彼若布施則無望想,奉修禁戒亦無所失,遵行忍辱亦無所住,所行精進亦無憺怕,一心禅定無所依倚,奉行智慧亦無所習,勸化眾生亦無所著。(《佛升忉利天為母說法經》)
(11)菩薩摩诃薩若來若去,視瞻一心,屈申俯仰,服僧伽梨,執持衣缽,飲食、臥息、坐立、睡覺、語默,入禅、出禅,亦常一心。(《大智度論·四念處品》)
(12)實時一切眾會,皆見多寶如來於寶塔中坐師子座,全身不散,如入禅定。(《妙法蓮華經·見寶塔品》
(13)梵志又曰:如吾經典,儀容形體,與谶書符合,爾則應之。深思吾語,誠谛無欺。斯國之王當用某日某時薨殒,必禅爾位。(《生經》)
(14)以布施攝貧窮以淨戒攝毀禁以忍辱攝瞋恚以精進攝懈怠以禅定攝亂意以智慧攝愚癡。(吉藏《維摩經義疏·香積品》)
(15)若佛子常應二時頭陀冬夏坐禅。(智者、灌頂《梵網菩薩戒經義疏》)
以上所舉為從東漢至隋唐之際漢譯佛經中出現的一些與含有“禅”的語詞實例,從這些實例中我們大體可以將“禅”的具體表現歸納為如下幾個特征:
(一)就梵語“dhyāna”的漢譯過程而言,除了被意譯為“思惟”等外,最早被翻譯的是作為單字的“禅”,如在支婁迦谶、安世高等早期譯經師所譯出的經文中,均以單字的“禅”來表示“dhyāna”的意義。而“禅那”的譯名則始見於西晉竺法護和後秦鸠摩羅什等稍晚譯出的經典中。將“禅”調整為“禅那”或許是出於對“dhyāna”之特殊性的強調,即試圖把作為佛教修行手段的“dhyāna”從傳統的“禅”中抽離出來。不過從後來“禅”在中國的傳播情況看,竺法護和鸠摩羅什等的這一意圖顯然沒有得到貫徹。
(二)在佛經文本中偶爾也能夠見到作為傳統用法的“禅”,如(13)的“必禅爾位”等,但這種情況非常少見。此外,佛經中所提到的“禅”是一種修行手段,從本質上有別於傳統作為“單”的“禅”,如(3)的“無所增、減,是則為禅”,顯然是對佛法之“禅”的定義性表述。
(三)就詞的組成情況而言,有作為單字的“禅”,有前面帶有修飾語的“禅”,如(1)的“務禅”,(2)的“坐禅”,(5)“四禅”,(6)的“行禅”,(11)的“入禅”“出禅”;有作為修飾詞的“禅”,如(4)(7)的“禅思”,(9)的“禅那波羅蜜”,(10)(12)的“禅定”,即作為佛教的“禅”存在多種情況。
四、“禅”概念的一般泛化:非佛教類文本中的“禅”
自從佛法用語“dhyāna”進入中土以來,由於有效地借助了“禅”這個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頗具影響力的漢字,故而很快被中土人士所接納,並在接下來的發展過程中,即在與傳統“禅”的交織過程中,逐步實現了有機的融合。以下將舉要非佛教類文本中的“禅”來說明“禅”的一般泛化傾向。
(1)自爾西域名僧,往往而至,或傳度經法,或教授禅道,或以異跡化人,或以神力拯物。(嚴可均編《全梁文》)
(2)常願人知米室,習坐禅門。(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續集》)
(3)其中惟閉息一法,如能忘機絕慮,即與二乘坐禅相同。若勤而行之,可以入定出神。(北宋張伯端《悟真篇·自序》)
(4)楚人未識孤妍。離騷遺恨千年。無住庵中新事,一枝喚起幽禅。(南宋王灼《碧雞漫志》卷二)
(5)更有一個雲中和尚,心好養靜,只在樓上坐禅,不喜與人交接,這三個和尚叫我休要與人說,免人參谒,擾亂他的禅心。(明安遇時《包龍圖判百家公案》第九卷)
(6)三藏受诏置瓶,叫葉法善依禅門法,敷坐起來,念動咒語,未及念完,法善身體斂斂就瓶。(明凌蒙初《初刻拍案驚奇》卷七)
(7)其時道月長老正在禅定之中,已知岳招討宣召回朝,預遣行童早到山門迎接。(熊大木《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第六三回)
(8)你聽我道來:混元正體合先天,萬劫千番只自然。渺渺無為傳大法,如如不動號初玄。爐中久煉金非汞,物外長生盡屬乾。變化無窮還變化,西方佛事屬逃禅。(許仲琳《封神演義》七十八回)
(9)這時節我師父正在禅堂中參禅打坐,怎麼好去驚動他。你若實等不得,下次再來求見吧。(金木散人《鼓掌絕塵》第十四回)
(10)後因雲游天下,來到此處,見山明水秀,就此結草為庵,每日坐禅參道,身邊只有一小行者,化飯度日。(羅貫中《三國演義》第七十七回)
(11)此乃修真之總經,作佛之會門也。那禅師傳了經文,踏雲光,要上烏巢而去,被三藏又扯住奉告,定要問個西去的路程端的。(吳承恩《西游記》第十九回)
(12)趙完又吃這一嚇,恰像打坐的禅和子,急得身色一毫不動。(馮夢龍《醒世恆言》三十四卷)
以上所舉為南北朝以後至明清之際各類非佛教文本所見含有“禅”的詞例,其中涉及“禅道”“坐禅”“幽禅”“禅門”“禅定”“逃禅”“參禅”“禅師”“禅和子”等多種表達形式,從這些詞例上我們不難看出,進入非佛教文本中的“禅”已經被大大加以泛化,即其所指涉的對象已經不限於“禅思”“靜慮”等原本“dhyāna”的含義,而是進一步發展成為包含“坐”“參”“幽”“門”“師”等附屬語義在內的具有佛教一般表征意義的一個詞匯。
五、結語
以上首先從漢字“禅”的誕生說起,通過“禅”在先秦文獻中的具體實例,揭示了“禅”在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的含義。其次考察了伴隨佛經而傳入中國的梵語詞匯“dhyāna”,以及其含義逐步被注入漢字“禅”的過程。最後通過對南北朝以後各類非佛教文本中的代表性實例,揭示了“禅”在這些文本中的運用和語義泛化的情況。即通過對漢字“禅”所展開的歷時性考察,已大體呈現出“禅”從傳統概念一步步被轉化為佛教概念的演化過程。
南無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