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鏡錄略講上冊 (第四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四章莫教幻識誤明月01
如不辯眼中之赤眚,但滅燈上之重光,罔窮識內之幻身,空避日中之虛影。
這段重點在告訴我們動靜二相都是它變的。道體‘本體’不在動相、也不在靜相上面。認為靜相就是道的人犯了什麼大錯誤呢?好比眼睛有毛病,看一個燈光變成兩個光圈,那是眼睛不正常,並非真有兩個光圈或真有黑點。要使光圈的幻影消失,只要把眼病治好即可。然而一般人搞錯了!只想把眼前看到的東西滅掉。這當中問題很大,總而言之,修各種宗派做工夫的人,經常在打坐時看到各種影像,你說我眼閉著,沒有拿肉眼看,那是真的,不是假的。實際上,眼睛張開是白天看‘看’,我們能夠看的習慣,閉著眼睛睡覺都在看。做夢時眼睛沒張開也看到東西,雖然看到假相,也是看。所以,打坐時看到的東西是真是假?這是心理上的病態,但有時則是生理上產生的,比如身體有虛火、發炎,會看到紅光;腎、肝有毛病,胃消化不良,看到的是黑氣;火太大,太用心緊張,看到紅光、紫光;有時看到白光是肺氣引起的。這些與五髒六腑生理變化都有關,都是幻相,不是真的。當然啦!有許多人把這些當作道抓得很厲害。你告訴他這是幻相,他不信,只好對他笑笑,沒有話講,有什麼辦法?他非把病眼當成真眼!
‘罔窮識內之幻身,空避日中之虛影’,同樣的道理,以佛學本體來看,我們的身體也是假的,幻有之身,唯心唯識所變。由於不研究、不透徹了解此身即幻的道理,因此站在太陽底下照,有個影子、有個我。
莊子說了一個故事很妙!人在太陽下一照有個影子,影子外還有個迷迷糊糊的光圈,莊子稱它為‘罔兩’,有一天罔兩對影子說,你這個人真是荒唐,一下坐,一下站起來走,怎麼這樣不定呢?影子說:‘唉!老兄啊,一談何容易,我後面還有個老板,要我動,我就要動。’這個故事說得很好,但是莊子只說了一半,老板後面還有個大老板,等於保險公司後面還有個再保公司。
一般人不曉得識內的幻身,只想避開太陽下的幻影,打坐就怕妄念空不掉,妄念不過是識心的幻景之一。妄念並不可怕,妄念從哪裡來?你要找到起妄念的機關。去妄念太容易,不過‘日中之幻影’而已。一般人不曉得這個道理,專求打坐、求清淨,到山裡住茅棚、住山洞,叫他做一點事,說累死了,要修苦行、修菩薩道。晤!蘿卜道!什麼叫菩薩道?真正的菩薩道在世間,世間每一個人都很忙碌、都很辛苦,為他的即是菩薩道,為己的是‘薩菩’。不要以為清淨即是道,不要見解錯誤了,清淨是享福。
背道馳更遠學劍向文殊
斯則勞形役思,喪力捐功。
你以為在山裡打坐是修道?永明壽禅師給你八個字評論:‘勞形役思,喪力捐功’。‘勞形’,你滿辛苦地開運動會。莊子謂打坐的人是‘坐馳’,打起坐來妄念賓士,坐著開運動會,裡頭熱鬧得很,所以你坐一坐會累、會腿麻,又要觀想,又要念咒子、又要求功德,名堂可多了!法沒修,好像少了一樣東西,本錢沒投,趕快補一下,你看多忙!把形體搞得勞苦死了!‘役思’,思想服勞役。替老板做勞役,一天還有六百塊錢;替自己做勞役,打坐一天,錢又拿不到,在哪裡不曉得搞什麼?下面四個字更慘。‘喪力捐功’,作白費了你的氣力,‘捐’就是丟掉,你以為坐幾天就有功夫?一點功夫都沒有,‘捐功’,白白犧牲了。’
不異足水助冰,投薪益火。
等於冰上加水,使冰凍得更厚,柴丟到火中,使火更大。打坐求清淨,妄念愈來愈大,怎麼說?本來一個人滿好的,坐起來又想成佛,又想成道,念了咒子要加被我,家裡人好,爸媽好,出門消災免難,要順利,買個車子又要發財,又不要出車禍,反正好的都歸你。每個學佛修道的人都如此。你到民權東路看,買幾塊錢香蕉、紅果,燒香拜了,求樣樣好,求完了香蕉帶回去給孫子吃、紅果蒸了吃。我是海邊的人,我們家鄉有位太太真好,先生駕駛帆船出海做生意,她燒香求菩薩,那求的真好,後來地方上把她求的話變成名言。‘菩薩啊!我給你燒了香,向南南風、向北北風、向東東風、向西西風,路路都順風’。求得太好了;每一路都倒風,這樣船還開得動啊?我們小時候看見她就想笑,可是她並不覺得可笑,一直很誠懇。我們這些廟子上拜拜的,我看都是向南南風、向北北風……,每次到廟子我就想起這件事,那真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一般修道也是如此。
豈知重光在眚,虛影隨身,除病眼而重光自消,息幻質而虛影當滅。
這四句話反過來告訴我們,光影是眼睛出毛病。打坐前面有境界來問老師,你問我干什麼?眼睛意識不動會看得見?我問:‘睡著了看得見嗎?’是看不見,他卻不懂,這句話比打他還重。打坐看見,可見你在玩看見,睡著了看不見,不是很明白!心休息就沒有了,當然睡著並不一定是道,可是他還要問,再問我就給他一個‘向南南風,向北北風’,讓他迷糊去算了。
不給他迷糊,他不感謝你,‘老師又傳我一個’,早就上了老師的當!‘喪力捐功’有什麼用?所以,要想眼睛不看見幻相,只要清淨眼睛;要想身體沒有影子,無心即無影。如何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