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依如來奢摩他行,堅持禁戒,安處徒眾,宴坐靜室。”要證得真實之境,應如何修行呢?
必須“先依如來奢摩他行”,此如來是指十方三世壹切諸佛,不是單指壹個世尊。“奢摩他”是梵音,翻成中文是“止”的意思,止是修定之因,得定是修止之果。“奢摩他行”修止的法門是共法。修止、修定不是佛法所專有之法。任何外道、任何宗教、任何教派都必須修止,才能夠有所成就,即使是畫符、念咒、乃至邪門外道還是壹樣要修止。
止是把心專壹起來,止又稱專壹瑜伽,瑜伽是身心互相感應諧調而達到專壹。不談學佛學道,世間的任何壹件事,如學問、事業、技術、武術、藝術、若不專壹,也不會有成就。
但是,專壹很難,譬如讀書或看小說,看完壹篇,卻忘了前壹篇,看書看到壹半,突然發現自己在胡思亂想,又從頭再看起,是不是這樣?若真達到專壹,則記憶力非常強,每壹個字、每壹句話都很清楚地印進腦海裡,永遠記住。如果我們覺得自己很容易忘記,過去的事情記不起來,或者常常忘了東西放哪裡,或是到處掉東西,這是心不能專壹,散亂的緣故。有些人外表看起來很甯靜,其實他腦子裡思想沒有停過,所以,奢摩他行之專壹對壹般人而言非常困難。釋迦牟尼佛說過:“制心壹處,無事不辦。”只要把心集中於壹點,沒有做不成功的事,想要修成佛,就會修成佛。佛說的話那麼簡單,可是誰都做不到,心不能專壹,因此又說了很多方法,如念佛、持咒、觀想......等等各種工夫,其目的在於求得專壹。
中國《四書》中的《大學》提到:“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以前我們小時候讀書,老師教我們把這壹段背誦下來,至於什麼意思則不懂。那時候心裡覺得很不服氣,這是什麼老師嘛!等到了中年以後,真的自然就懂了。所謂“明明德”就是指明心見性,大徹大悟。如何明心見性呢?“知止而後有定”,止的功夫達到了之後才會有定,定下來之後才能夠真正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此慮非指憂慮,而是思惟的意思,經過思惟才能達到智慧的成就,才能夠明明德而明心見性。這個戒定慧的程序講得非常清楚。
這壹段“大學之道在明明德......”還有壹個更妙的用處。以前在大陸上有壹個教派,信徒很多,他們拿壹杯水,口裡咒子壹念,手指壹劃,便可以替人治病,而且很靈。我們小時候也覺得很稀奇,怎麼嘴裡念壹念就可以治病?想辦法找人去拜門。學這些要賭咒的,嚴禁洩漏,否則天打雷噼,五馬分屍。結果,學回來了,什麼咒呢?就是這壹段“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至於至善,知止而後能定......。”可惜我們壹用就不靈了,為什麼呢?不信。從這裡個位就可以明白咒語的道理,佛在密宗的《大神變經》有雲:“壹切聲音皆是陀羅尼”,咒語靈不靈不在咒語,而在專壹不專壹。還有道家的止血咒也很靈。壹念,血就止住了。當年我也去學,“東方壹個紅孩兒,頭戴紅纓帽,身穿大紅袍,足穿紅鞋子,壹來血就止。”同樣到了我身上就不靈了,這樣念兩下就會止血?不信,所以不靈。壹切都是精神的力量,但是,首先必須得止,才能發揮心念的力量。
佛經形容人的思想念頭如同壹條急流,人往往被自己的思想情緒這條急流所淹沒。學佛要像“香象渡河”截流而過,不管河水多急多深,從中截斷水流,就是說把前念停掉,把所有的思想煩惱都停掉,後念不讓他起來,中間就空靈了,這才叫作修止。
中國文化裡形容壹個人有偉大的力量、偉大的人格,處在時代的浪潮裡凝然不動,叫作“中流砥柱”,不管時代如何亂,他本身始終不為所動,他的人格永遠是大眾的標竿,如釋迦牟尼佛、孔子、耶稣,這種人格的養成靠“止”。
我們學佛學了很多法門,為什麼沒有效果呢?乃至於學個招鬼的咒,都招不動,為什麼呢?就是因為心行不能得止。不管是出世法或是入世法,沒有不修止而能成就,修止是共法,沒有做到“止”這壹步,學佛都是白費功夫。所以佛告訴我們,如果要想成佛,先要修如來奢摩他行。
佛學稱“戒”、“定”、“慧”為三無漏學,由嚴持律戒而得定,由定力而生發智慧。戒律是為了防范自己行為(包括心念〕的錯誤,由外而內,先把外在的行為防守穩固,進而檢點自己的起心動念。以前我在大學教書的時候,班上的學生裡有幾位天主教的修士和修女,他們上課都很規矩,修女的穿著壹身淨素,頗富仙味。有壹次上課,我壹看,平常上課的二位修女怎麼不見了?是不是出會了?佛教叫還俗,後來上課再壹看,看到她們兩位不穿修女裝,穿壹般普通的衣服。下了課向助教打聽,那二位修女並沒有出會,那麼,怎麼穿普通的衣服?原來是那個教派改服裝,教皇同意試驗三年。我請助教把她們兩位找來,我問她們現在服裝改成這樣?她們說是呀?老師覺得如何?我說好是好,不過會給你們帶來困擾和麻煩,你們以前所穿的制服,等於是軍隊門口的衛兵,人家知道你是修女,不敢隨便亂碰,現在你們穿得和普通人壹樣,你不侵犯別人,別人可要侵犯你,她們說目前還很好,還沒有什麼事,自己還覺得自己是修女。我說不行啊!等到人家追你,你說我是修女,不要追,到了那個時候就來不及了,不能碰的呀!所以說那件衣服等於是戒,戒是自己築壹條防線,不能越過這條線,把自己困住,限制在壹個范圍,以此漸修得定。
那麼《圓覺經》在此處為什麼不先堅持禁戒,再來談奢摩他行?而是“先依如來奢摩他行”,再“堅持禁戒,安處眾徒,宴坐靜室”,這是什麼道理呢?真正的大乘佛法,心專壹得定就是戒,沒有起心動念,何須有戒?不得定,不是真正守戒,不得定,不是真智慧,那是散心、妄想。得了定,妄想即可轉成般若智慧,其行為自然中規中矩,自然在戒中。所以,佛說“先依如來奢摩他行”,先求止,心定之後,再談戒。戒不只是指外在的行為,起心動念都是戒。得定之後會不會犯戒?也會呦!稍稍失念,離開定壹下子就是犯戒。因此,得定之後,要堅持禁戒。
菩薩有很多跟著他學的徒子徒孫,所以講到這裡要“安處徒眾”,要帶領徒眾修行打坐,“宴坐靜室”。身心寂靜叫宴坐,龍樹菩薩在《大智度論》中提到宴坐,“不依身,不依心,不依亦不依,是名宴坐,”這是大菩薩境界,身體感覺空了,心裡沒有任何雜念妄想,最後連空也空了,這不是止、觀、定、慧所能范圍。到達這個境界已經很高了,不過,還有更奧秘的。須菩提尊者乃佛十大弟子之壹,解空第壹,他有壹天在山洞中宴坐,天空中忽然散落許多鮮花下來,須菩提便問是誰散花?所為何事?空中聲音回說:我是梵天,因為尊者善說般若法門,所以雨花贊歎。須菩提說:我坐此,壹字未說,何有說法?梵天回說:尊者以不說而說,我以不聽而聽。這就是無上大法。所以天人要散花供養,這位天人也是悟了道的,與須菩提唱雙簧演了這壹幕,這是宴坐的典故。
記住學佛的第壹步就是修奢摩他行--修止。後世持名念佛,必須念到壹心不亂--得止,此是淨土法門最初壹步,最基本的壹步,也可以說是最後壹步。任何法門都必須先修止,才會成就。這個道理在《圓覺經》這壹段用很簡單幾個字便交代過去。在這裡,佛沒有告訴我們應該修哪壹個止法,其實,隨便哪壹個止的法門都可以,“處處洛陽皆系馬,家家有路到長安。”無所謂好壞、高低,只要你“先依如來奢摩他行,堅持禁戒,安處眾徒,宴坐靜室”,就可以了。
那麼,是否修止、得定就是究竟呢?是否打坐能夠入定,坐上幾十天,佛法就不得了呢?不,定是共法,即使能坐上壹萬年也沒有用。佛法還有不共法,此為其他宗教及壹切外道所無,那就是般若智慧--性空緣起,緣起性空。成佛是智慧的成就,不是盲目的迷信,也不是功夫的累積。由修止以後再修觀,由觀而成就慧,觀是慧之因,慧是觀的果。證得菩提,覺悟道體,這叫般若。
《圓覺經略說》
“仲尼曰: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莊子借孔子的嘴講出來,“人莫鑒於流水”,流水不能做鏡,你心中像流水壹樣的雜念妄想不能靜止,就永遠不能見道;“而鑒於止水”,必須要把心波的識浪停止,靜止,才可以明心見性。他說,“唯止能止眾止”,唯有真達到止的境界、定的境界,才能夠停止壹切的動相。如果心念不能像止水壹樣澄清,就永遠沒有智慧,永遠不能悟道;而生命之流,永遠沒有辦法自己作主,永遠沒有辦法了脫生死。所以我們修道要了生死,要打坐要修道,要死的時候,壹笑就走了!再來生的時候也要有把握。禅宗很多祖師以及明朝好幾個儒家都做到了。明朝羅近溪也是如此,已經說再見,坐在椅子上走了,學生們跪下來壹哭,老師啊你多留壹下;好嘛,好嘛,你們好討厭,我多留壹下嘛!又活了壹日,然後說算了,不干了,重新又走了。就是這個本事,止定這個工夫。
前面的重點講到:“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講到這個止,以及修止觀的重要。我們由這壹點能理解到,不但道家、佛家,凡是講修養首先都提出來壹個“止”,儒家更是注重。譬如我們所讀《大學》,裡頭“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首先提到這個止。止就是心念專壹、止於壹,這個是最大的修養工夫。
我們人的思想紊亂、痛苦、煩惱,就是因為心念不能得止;心念得止是壹個內在的基本修養,然後外在的行為也要做到止。所謂止,人生認定壹個目標,壹個途徑,止於某壹點,要做壹個什麼樣的人!不是散亂,不是隨便,不是做壹件什麼事業,而是要做壹個什麼樣的人。如果要做壹個了不起有道德的人,就是向道德的目標方向走;如果要做壹個壞人,他認為這樣做才對,這是止於壞。要做壹個止於善的人,比做壹個止於壞的人更難了;道理就是說,以善的行為,使惡的行為不會發生作用,而專注於至善;這個在曾子所著的《大學》裡討論得很多了。現在莊子也引用孔子的話,提出來止。
《莊子諵譁》
現在我可以告訴大家,所有的佛法用功修持的方法,歸納起來,只有壹條路,就是止觀。怎麽“止”?怎麽起“觀”?止是修定的工夫,觀是修慧的工夫,定跟慧雙修,最後才能夠達到真正圓滿的境界。
止,梵文叫做奢摩他,是唐代的翻音,就是“三摩地”,我們世界上人的言語口音三十年就變了。“觀”,梵文叫毗婆捨那。所以只有止觀,那麼修六妙門,為什麽要“止”呢?我們這個心理、生理像壹條流水,“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我們的身心像江河壹樣永遠在磙動。譬如我們生理上,心髒的血始終在流動,我們壹天血液周流全身流動的行程,如果把它連起來有十萬八千裡;還有你看我們的呼吸往來有多少,心理思想的狀態也不能得定。所謂得定,要身心兩方面都靜止下來,才能定。
怎麽把身心的流動止住?你看把流水停住、甯定、清淨下來了,那個才叫止,水甯定了以後,慢慢甯靜不動了,裡面的灰塵雜質都沈澱下去了,我們壹看這個水是碧清的,清到極點壹眼就能看到底,這個才是“止”的境界。水甯靜到這個程度,能夠壹眼看到底了,如果有壹點灰塵雜質掉下去都看得清清楚楚,這個是“觀”的境界。止與觀,這樣比方形容理解了嗎?
所謂止到極點,止水澄波,形容像壹潭清水,慢慢甯靜了,泥巴下去了,塵渣子也下去了,碧綠天清;這個溪水裡清得游魚可數,有壹條小魚過來都清清楚楚的,這個就是觀。止與觀,心境要修養成這個樣子,那還得了,那就不得了,不得了了以後怎麽樣?就了不得了。不得了、了不得了以後怎麼樣?管他得啊了、了啊得的。
《南禅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