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一切法有自相,乃至名言中亦不許有自相、有自性等”,但許安立世俗法能生所生、能作所作等一切作用。這是極為深細的問題。這不僅和唯識師等的主張不同,就是在中觀宗的內部、和清辨論師等也是極其不一致的。這裡也要涉及如何“安立二谛”的問題。
總的說來,凡許諸法自相為勝義有的,被稱為“實事師”。婆沙師、經部師、唯識師皆屬此攝。不許諸法自相勝義有而許為名言中有的,則為中觀宗的“自續派”,如清辨、靜命、蓮花戒論師等。其於名言中也不許諸法有自相的,則唯有佛護和月稱二師,又名為中觀宗“應成派”。
此中實事師與中觀宗的區別界限,是在於許或不許諸法自相為勝義有;中觀宗自續派與應成派的區別界限,則在於名言中許或不許諸法有自相了。
月稱論師認為,若僅破諸法自相為勝義有,而許名言中有自相者,則聖人的根本智應當成為破壞“有事”的主因;又應說諸法是由成就其他空性故為空,非是諸法自空(因計諸法本有自性、自相,其自體不空。但聖根本智卻見為空,故聖智成了破法之因。又既自體不空,但經說諸法空時,只能約離執而說空,如唯識宗的依他起性,由離遍計執性故名空)。若計諸法有自相者,其自相應是本來成就的,應是實有的,這種實有的自相,在聖人的根本無分別智中理應看得比較凡夫更為透徹明白;但是聖根本智親證諸法真理時,只見“空無自性”,不見它“實有自相”。照計諸法有自相者看來,這就等於說:諸法原本是實有自相的,卻被聖智觀之使它成空了;譬如原本有瓶子,被鐵錘給鑿破了。也就是說,聖人的無漏根本智,反而成為破壞諸法自相的主因。這是很不合理的事,就連清辨論師等也沒法允許。故成為計有自相者的過失。
又如唯識師許內識為實有,由破外境故說內識為空,並不許內識內無自相故名空。他們說,“依他起性諸法皆實有自相”。有時說依他起性是空,也只能說是由離遍計執性故空,而不是說“依他起諸法由無自相故空”。這種空理,名為“他空”而非是“自空”。自續派雖破諸法自相為勝義有,然於名言中猶計有自相。如是,則在名言中只能說諸法是他空而非是自空了。但經中說:“非由空性故使諸法空,只諸法自空。”故計他空不順經義。
以是若許緣起諸法但由假名加到安立作用者,則必須先破除自相,首要通達諸法都無自相,然後方能但由假名而安立作用故。因此任舉何理(不論勝義或世俗)許有作用的,即須先於彼理破除自相。中觀宗既許諸法於名言中有能生所生等作用,故於名言中亦必須破除自相。這就是佛護和月稱二師,於名言中也不許諸法有自相的基本道理。
若說緣起諸法都無自相,但由假名而安立一切作用者,則世俗谛法,都無正倒之差別了。月稱論師說:衡量世俗谛法的正倒差別,須要看是以什麼為標准。有人說,“如所見相而有作用者為正世俗,如所見相無作用者為倒世俗”;月稱論師說,我宗不許這種差別的說法。因為凡是世間識所見的境界,皆如所見不成實故,皆不能如所見相而有作用故。也就是說:世間有漏識都是被無明妄執所迷惑了,任它見到什麼境相,都已給加了一層“實有”的色彩,都已失去了諸法的本來面目了。象它所見的那種實有情形,純屬亂相,根本不存在。哪裡還談得到有沒有作用呢?
月稱論師這番批判,是針對清辨論師等於名言中有自相而發的。他們說:見色聲等法有自相的世間名言識,對於諸法自相沒有迷誤,指這種境相名“正世俗”。其余錯亂識所見的境相,如陽陷、水月等,如所見相無彼作用,名“倒世俗”。至於能見的內心,不論迷亂,都有它本身的作用(如能取境的作用,或給自證分作所緣的作用等),故說皆是“正世俗”。從這裡看出清辨論師等分世俗谛的正倒,只是就境上來分,並不就心上來分;他們說心皆是正世俗谛故。
月稱論師則不如是。他說,世間有漏識,對於自相無有不是迷亂的;故世間有漏識所見的境相,也沒有不是顛倒的。但若不就有無自相方面說,只就世俗谛法本身來說,即專就名言識迷亂的不同程度上說,也可以分出正世俗和倒世俗之不同。例如青色,是正世俗;這種世俗谛法在未通達諸法真理時,不能了知其如所見相不成實故。例如影像是倒世俗:這種世俗谛法不須通達真實義,亦能了知其如所見相不成實故。這是就能緣心之不同來分所緣境的正倒;如是,也可以就所緣境之不同來分能緣心的正倒。故在月稱論師看來,要世俗谛分正分倒,心和境俱須分出有正有倒,不只是境有正倒而心無正倒。這與清辨等有極大的差別。其根本分歧點,還是在名言中許不許有自相等。
問:若於名言中諸法亦皆無自性者,則應無世俗谛,亦應不能安立二谛,豈不和一切經論說安立二谛相違嗎?月稱論師答復這個問題是:首先應該把世俗谛的意思弄清楚。什麼叫“世俗谛”?世俗谛的“谛”字又是什麼意義?都須先弄清楚,方能知道怎樣建立二谛。月稱論師說:“世俗谛”的“谛”字,並不是實有自性的意思,是指由世俗心,也就是指由俱生無明之力而妄覺為谛實,故名世俗谛(《入中論》中廣闡此義,現不多述)。
這裡須略談一下月稱派關於如何安立二谛的理論。《入中論》說:“由於諸法見真妄,故得諸法二種體,說見真境即真谛,所見虛妄名俗谛。”
這是就內外一切諸法來說:有是凡夫所能了知的,也就是世間名言識所獲得的,這是世俗谛法;有是修習聖道所求通達的,也就是由觀察真理的智慧所獲得的,這是勝義谛法。前者如青色等諸緣起法,後者即青色等法的無自性真理。青色等諸法,由世間凡夫的俱生無明之力,總計如谛實,故名“世俗谛”;青色等法的無自性真理,對於能見它的聖慧,都不現欺诳相(即本身無自性上不妄現為有自性),故名勝義谛(“勝”指能見的聖慧,“義”是指境,即慧之境義;“谛”是不欺诳義;故名“勝義谛”。或“義”是指所求通達的真理,此理最“勝”,故名“勝義”。谛義同前)。這勝義谛即是世俗谛法的真理,並非離開青色等世俗法外另有一種實法為勝義谛。換句話說,這二谛就是緣起諸法的兩方面,因緣所生有能作所作等作用的一面,是世俗谛;無實自性的一面,就是勝義谛。極概括而極全面地說,即“緣起性空”是。緣起性空,是一法上的兩種性質,並非對立的兩個東西。
又世俗谛法,雖是因凡夫妄見為谛故而安立為世俗谛,但世俗谛的義理卻不是凡夫所能了知的,因為世俗谛的含義即是虛妄不實的意思。如果能了知諸世俗法是虛妄不實的,必須先已破除實執;因為要在破了實執之後,方能了知:因緣所生的世俗法,是虛妄不實如幻如化的道理。
或問:諸法的無自性,純屬遮遣。遮遣不是觀察智所能親緣到的東西。那麼這種無自性的深義,是怎樣通達的呢?
中觀宗說通達無自性,是在所依法上觀察有無所妄計的實性,由這種觀慧之力,若於所依法上遍求彼性都不可得時,即能斷除妄計實有自性之增益執,即是通達了無自性義。這也就是理智力直接見的是緣起法,在緣起法上遮去其妄計,即以彼勢而兼達無自性義,非能親見無自性理。但由這種理智之力,是能肯定諸法無自性的,故名通達勝義谛。
至於世俗谛相,說是由迷亂的名言識所獲得的。但若成立青色等諸法為迷亂名言識所獲得的時候,必須先成立能緣青色等法的量是迷亂識。若欲成立此名言識為迷亂識,則又必須先用理智了達如彼識所見的自相不成實的道理。故了解世俗谛相,要依賴兩種智的力量,一種是觀察真理的理智,一種是現見緣起諸法的名言識。由名言識現見其為青色等法,由理智力了達其自相不成實。要具足這兩重意義,方是世俗谛的義理。這比勝義谛的道理更為難懂。故說若未了知勝義谛義,必不能了知世俗谛義。也就是說:在沒有了達“諸法無自性”的道理之前,是不會真正了解“諸法緣生”的道理的。如唯識頌說,“非不見此彼”,也就是這個道理。所謂“不見”,也就是不能了知的意思。
中觀宗說:“世俗谛法,在已斷盡煩惱障的聖人心前,唯是世俗。”有人誤解的:“青等諸法,在凡夫心前,為世俗谛;在已斷盡煩惱的聖人心前,唯是世俗,非世俗谛。”這是對於中觀宗所說的“世俗谛法”和“世俗谛之谛義”沒有分辨清楚而引生的誤解。首先應當知道“世俗谛法”,不論對什麼人都是存在的。而世俗谛的“谛”字義,則是由無明力而安立的,故在已斷盡煩惱障的聖人的後得智前,則只現為緣起的世俗法,不復現為有實自相了。故中觀宗說“唯是世俗”者,是說斷盡無明實執的二乘阿羅漢和大乘八地以上的菩薩,他們用後得智見諸法時,僅見為緣起世俗法,不見為谛實。故在他們的心前,唯是世俗而非谛實。但並非說在他們的後得智前,連色聲等世俗谛法都沒有了。倘若已斷盡煩惱的聖人心前便沒有世俗谛了,則應聖人不能安立二谛差別,不能宣說二谛差別。這豈不是笑話。
以此應知,二乘有學聖人和七地以下聖位菩薩,猶未斷盡無明實執,故他們在後得位中見色聞聲的時候,仍見為實有自相。因之,緣起諸法在他們的後得智前,不說名“唯是世俗”,而仍為安立為世俗谛之谛義。
又經中說:“都無所見,是最勝見。”這也不是說什麼也見不到的叫勝見。這是說:要用智慧觀察無始以來所妄計的自相,究竟是不是實有。若時見到都無這種自性,那時這種能觀察的智慧就是最特勝的知見了。這如一般人說:我看見空了。若問是怎麼看見虛空呢?便可這樣回答:應知若有質礙的色法本可看見,今看不見有質礙的色法,就叫作看見了虛空。也就是說:聖人的根本智親證無實體時——也就是說,若真有實法,聖智本應觀見,今無可見故,即名見到無實。又在聖根本智前,一切世俗境相戲論,亦必完全息滅不現。因為在未斷盡煩惱障的聖人心前,若現世俗相,則必現為實有。若見諸法實有者,則彼智應成為有迷亂的名言識,已不成其為聖根本智了。
依據上來所說的道理,故知乃至於名言中也不許諸法有自相,實是龍樹菩薩的根本意識。但除佛護、月稱二師之外,其他諸大中觀師,似都未徹底了達到此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