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馮馮
君之劍 / 謄錄
為了地下室的事,正當我還在發愁,不知怎樣辦的時候。有一天晚上,黃鴻昌居士打電話來說:“培德兄,這一個星期六星期日是長周末,下星期一放假,我有三天假期。我來替你把土庫車房修起來,給你做琴房寫作你的音樂。”
“真的嗎?”我大喜過望,我怎麼也料想不到竟然會有人自動發心要來幫助我。
“真的。”黃先生說:“我會把工具都帶來,我有一座電動鋸台。”
“電動鋸台?”“那不是很重嗎?怎麼搬得來?”
“我們會把它搬上‘坦克車‘運來,”黃先生笑道:“你都不用擔心,我們有的是人力。”
所謂“坦克車”,只是一輛很舊的雪佛蘭巨型旅行車,大概是七零年度的吧?或者更舊一點。這輛汽車是一座龐然巨物,車頭很長,以致看來有兩輛小汽車那麼大。它開在路上,老態龍鐘,可是依然威風八面,群車辟易,誰都怕讓它碰撞,它的馬力甚大,又可多載幾個人,又可搬運笨重物件,它的主人怎麼也捨不得將它報廢,修了又修,可是他一點也不厭煩,每次提及這輛老爺破車,他都帶著一些驕傲的態度自嘲說:“有這輛坦克車,一切都搞掂啦!”
黃先生的“坦克車” 是很有名的,黃先生常常駕駛著“坦克車”,義務地接送過很多來此講經弘法的高僧大德和很多上廟拜佛的佛教徒。大牌的人物坐上這輛老爺坦克,往往感到好像有些有辱身份,露於形色。可知道黃先生其實並無責任接送他們。他完全是自告奮勇,盡義務般地,為佛教會接送嘉賓,非但毫無報酬,還連汽油也是他自己貼錢買的,披星戴月,冒風雨闖冰雪的接送,半夜三更,周末假期,也都駕駛著“坦克車”去為佛教會服務,他任勞任怨,從來不因“坦克車”寒酸而自卑。很多坐過他車的人,都覺得他的坦克車實在比那些華麗新車舒敞而且安全得多,而且親切得多。
當我往佛恩寺講經時,我原可自乘巴士前往。但是黃先生每次都一定要我讓他來接送往返。他住在東區,我住在西區,相距十多英裡,來回二十多裡地,他總是不殚勞煩地來接我。從我家又奔馳回到東區的佛恩寺去,然後他就在寺裡等候我,直到我代表主持人上香領眾上供又講完經為止。前後四五小時之久,倘若遇上佛節,例如觀音誕,得隨羅午堂老居士率領之下作大悲忏,或是藥師誕,就得做為時更久的拜藥師忏,那就時間更長了,往往忙上一陣天,從大清早直到傍晚。黃先生和他的太太也都參加一切儀典,等到做完了功課,又駕車送我回西區寓所來。我上其他佛寺,他也一樣自動來接送,誠意拳拳,推也推不掉,每每使我感銘得無言可表,愧無以報。
黃先生說到做到,從不食言,這一次也不例外,他果然駕駛著他的‘“坦克車”’來了,載來了他的電動鋸台和許多木工工具。黃太太和兒子添美合力抬那座鋸台。他們是全家總動員來了,我在窗子看到,慌忙跑出去幫忙,但是黃先生全家三人已經把它抬進來了,我上去要幫,他們不讓我抬。那座鋸台那麼沉重,也不知道有多重?我瞧著他們三人在掙扎著抬著,我的淚水就禁不住湧上眼眶。
看哪!小男孩那麼小,才十歲,他的母親幫他在一邊抬著,他的父親,只有一條胳臂,在另一邊抬著,多麼沉重艱辛!
韋陀菩薩說,要差遣人來幫我一臂之力,又說,還有婦人和小孩也來助我!這不就是應驗了嗎?菩薩說的一臂之力,誰知道竟是這一條胳臂的黃先生呢?
我認識的,會做木工的有不少,有氣有力的也不少,是職業的木匠也有,那些雙手的朋友卻沒有一個來幫助我的,那些佛教徒也沒有一個來幫助我的,向來只有人家有急有病有難就來找我,等到我有事,一個也不來幫我。只有這位黃鴻昌先生(我老是弄不清楚他的名字到底是鴻昌或雄昌),這只有一條胳臂的人來幫助我,還有他的兒子小男孩添美,和黃太太麗锳,他們一家三人來了,韋陀菩薩的靈感真是不可思議,可是,也未免令我心中太難過啊!
黃先生數年前在一次意外失去一條胳臂,遭遇這樣的不幸之後,失去了在這殘酷社會的生活博斗所需的胳臂,又失了業,為了控告失職而造成他失臂的那位醫生,他們被洋律師獅子大開口地索取訴訟費,他們被迫將唯一的住宅賣掉,以籌款支付律師。他們一家經歷過多麼大的打擊啊!他們的內心多麼地痛苦啊!他們夫婦在最痛苦最淒慘的時候,偶然路過佛恩寺,在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情沱況之下,他們看到了佛像,心生誠敬,他們進入佛寺去叩拜了觀音菩薩和韋陀菩薩,獲得了無形的撫慰,也獲得了人生奮斗意志的重燃,從此,他們成為了佛教徒。後來,官司打贏了,獲得了醫生的賠償,可是,得不償失,聽說賠款被打官司訴訟費用占了大部份,實際上, 黃先生所獲得的賠償只是微不足道的尾數。他們夫婦白白賠了一幢房子!換回來只是空虛的勝訟,他們得從頭作起,在那麼樣的艱苦辛酸遭遇之中,他們全靠信仰觀音菩薩而勇敢奮斗下去,他們不怨天尤人,黃先生盡可向政府申請殘疾人士救濟金,而不必去找工作,但是,他不屑去接受救濟,他寧願自食其力,他戴上了假臂,到一家工廠去做焊工。
焊工是多麼艱辛的工作,可是黃先生干下去,從來不哼一聲。他還在公余時間,駕駛他的“坦克車”為佛教服務,而且不辭勞苦地志願幫助許多佛教朋友,接送法師,接送老弱,他的太太也常在佛恩寺幫忙,除了參加打法器班,跟羅午堂老居士學習打法器,還做一切雜務。這一對夫婦的虔誠和熱忱,不知感動了多少人,我曾經稱贊他倆的布施。
“我們有什麼可以貢獻的呢?”某一次黃先生這樣回答我的贊美:“那裡談得上是布施,只不過是跑跑腿做些小事罷了。”
“觀音菩薩對我一家恩深如海,”黃太太這樣說:“如果不是觀音菩薩的加被,我們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有沒有勇氣活下去?現在我們做的小事,哪裡能報答得了觀音菩薩的恩德呢?”又說:“只是希望多些人也信仰佛教,也獲得佛恩加被罷了。”
外來的法師都不知道黃氏夫婦的遭遇,更不知道他倆是志願服務,出力又貼汽油,甚至於貼錢的。他倆賺的血汗錢可真不容易,也還是節衣縮食地去供養法師,接送法師。有一些大牌的法師不明白,還嫌他倆的坦克車太破太舊,嫌他們接送來遲,往往還會責怪他們幾句的,可是黃先生和黃太太都恭恭敬敬地接送,任勞任怨。
“法師罵我是替我們消災嘛!”黃太太常常笑著這樣說。
有兩只手的人不來幫我,有氣有力的,有錢的,也不來幫我,可是,這最艱苦的一家三口卻來幫助我了,叫我怎麼不感動得落淚?
黃先生只有一條胳臂,而且他也不是職業的木工,他竟帶著太太和孩子來幫助我,怎不叫我感動?而又汗顏!我可從來沒幫過他們什麼啊!
黃先生一家三口搬好了工具用具,一些也不要我動手,然後,他駕駛“坦克車”,和我到十裡以外的木廠去買板塊和木料。那木廠的五夾板是那麼重,他獨臂單手地去搬取,我慌忙在另一邊去幫忙扛抬(這木廠都是顧客自助的,自己搬貨上車,然後職員來核數收錢)。然後,黃先生又去挑選二乘四英寸的木條,你再也想象不出來這位不幸失去一臂的人,竟然會有那麼大的干勁,他把木條一根一根地挑出來,用他的獨臂搬到“坦克車”後廂去,我這兩臂人也比不上他的靈活,和他相較之下,我真是太粗手笨腳的了。平常我也是什麼活都干的,也不算得是‘文弱書生‘哪!
把木料運回我家地下室之後,他就開工,他用他的單手把木料搬放在電動鋸台上,按照他量的尺寸,就鋸了起來,電鋸尖銳刺耳聲音不斷響著,這位獨臂的黃先生流著汗,辛苦地工作著,黃太太在旁邊幫他扶住木料,小男孩不時做著父親叫他做的零星事務。這一家三口就這樣發心來幫助我,我感激得不知怎樣去表示,每一次,我都感到拙於辭令,期期艾艾。
“不必客氣!”黃先生笑道:“我們只希望把這間房間裝修好,讓你好早日寫出佛教音樂來。”
“是呀!”黃太太也笑道:“我們要聽你的觀音菩薩頌。就是有一次你彈奏給我們聽的那一首,好像聖母頌風格的。”
黃太太所說的‘觀音菩薩頌’,其實不叫這個名字,而是‘晚禱曲’。我作的這個曲子,是以夜闌人靜向觀音菩薩祈禱為主題的。我沒有用‘觀音菩薩頌’這個名字,是因為同名的曲子已經有很多人作了。我的曲子以祈禱為主,並非贊頌體裁,故不用那個曲名。當初,曲子開始在心中孕育之時,有一晚,我正在地下室的亂柴堆中彈奏此曲。黃氏伉俪來訪,聽到了,黃太太立刻感動得眼中噙淚。
“這是什麼曲子?”她當時問我:“這樣感人!”
“晚禱曲”我回答;隨即就唱了起來:“觀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黃太太很快就跟著唱,唱了幾句,問:“誰作的?”
“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
“啊!你會作曲呀?”黃太太吃驚地說。
“亂寫而已”
黃先生和黃太太四面觀看,我的破舊鋼琴,擺在一室的枯枝柴草圍繞之中,都是我去砍樹或到附近拾取回來以供冬天壁爐使用的,瑩然一燈,照著這垃圾堆。
“我們一定要幫你把這地下室收拾出來。”黃太太說:“我看書知道作曲家怎樣窮苦,可沒有聽過作曲家在亂柴堆中作出這樣美麗的歌曲的;多美多悲傷的曲子!”
“我並不覺得自己窮。”我說:“我很知足,垃圾堆中寫曲子,不也別有情調嗎?”
“你也應該有一間琴室。”黃先生說:“好讓你多作佛教歌曲,我們一定要幫助你!”
黃氏伉俪果然履行他倆的諾言,真的全家總動員來幫助,他們足足忙了好幾個周末,終於把這一間舊車房改裝為有地板的房間了,還替我裝上了門和彌補了天花板的缺陷,余下來的只是油漆粉刷工作,而這是我優而為之的,因此我說:“油漆工作讓我自己來做吧,不好意思再麻煩你們了。”
要詳細敘述黃氏伉俪怎樣艱辛地替我修成了琴室,那就非數萬字寫不完了。一個獨臂人,要在電鋸台工作,要搬木料,要揮錘釘地板和天花板,唯一的助手是一個弱質女子和一個小孩。那種艱辛,是旁觀的人也可以感受得出來的,到我自己拿起油漆滾筒刷子來刷天花板和四面牆壁,我就更加體會到黃先生的工作是多麼辛苦了,老是那麼仰首舉臂地工作,一連油髹了五天,我頸子都酸痛、僵硬了。
油漆的來源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本來打算好要去買幾加侖油漆,算一算,每加侖要三十元,一共十加侖,就是三百元,我卻一時無法籌措,正在感到為難之時,突然就有人送來八桶油漆來了。
久未見面的蘇學深居士,那天晚上,突然來看我,我正在地下室打掃著新裝修的琴室,他一看,就說:“你預備油什麼顏色?白色嗎?”
“全白的,”我回答。
“我明天送八桶白色油漆給你,”蘇先生說:“你不用去買了。”
我大喜過望,但是,怎好叫人家為我而破鈔呢?我一說,蘇先生笑到:“不是我特別為你去買的,這是我修房子的時候,老早買下的,也不知道為什麼緣故,會多買了這八桶白色油漆,空放在那裡一年了,現在看全座房子的顏色,和這批油漆都不對路,我正不知道拿它怎麼辦呢,我又不能退貨的,假如你能用上,那就太好了,免得暴殄了它。”
“真的是這樣麼?是真的不另外為我破鈔的,那我一定接受。”
“是真的,”他說:“我明晚就可以送來,希望它還沒有干掉。”又說:“真奇怪,怎麼那麼巧,正好是你這裡需用的數量。”
觀音菩薩的安排真是不可思議!我不由得不贊頌!可不是麼?在一年多之前就預先安排好了,叫蘇先生忙中有錯地多買了一批八桶白色油漆,分明就是預留給我用的。
翌夜,蘇先生把油漆送來了,就是靠著這八桶油漆,我才得以把琴室的上下四方油都油髹得雪白雪白,一座十六英尺乘+英尺的房間,干干淨淨,一扇五英尺乘三英尺的鋁窗,光光猛猛的,多麼令人喜悅的一間靜室!我知道,這是觀音菩薩賜給我的。我一定要好好用功,在這靜室寫出佛教的藝術抒情歌曲來!佛教就是太缺少藝術抒情歌曲。不是嗎?我們拿什麼來跟天主教基督教的“聖母頌”“Largo”“哈裡路亞“大合唱相比?我現在有了這間靜室,我也許沒有音樂天才,也許永遠作不出可比那些偉大的作品的歌曲來,但是,我一定要好好努力,做得一點算一點,一分算一分。
永忏樓隨筆之九十 ──《 黃居士的“坦克車”》
原載香港《內明》第185期:1987年08月1日
書名:天眼慧眼法眼的追尋
作者:馮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