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索甲仁波切
在一家我所知道的臨終關懷醫院裡,一位近七十歲的女士,名叫艾蜜莉,罹患乳癌已經到了生命終點。她的女兒每天都會來探望她,兩人的關系似乎很好。但當她的女兒離開之後,她幾乎都是一個人孤零零坐著哭。
不久我才知道個中原委,因為她的女兒完全不肯接受她的死是不可避免的,總是鼓勵母親“往積極方面想”,希望能藉此治好癌症。
結果,艾蜜莉必須把她的想法、深度恐懼、痛苦和憂傷悶在心裡,沒有人可以分擔,沒有人可以幫助她探討這些問題,更沒有人可以幫助她了解生命,幫助她發現死亡的治療意義。
生命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與別人建立無憂無慮而真心的溝通,其中又以與臨終者的溝通最為重要。艾蜜莉的例子正是如此。
臨終者常常會感到拘謹和不安,當你第一次探視他時,他不知道你的用意何在。因此,探視臨終者請盡量保持自然輕松,泰然自若。
臨終者常常不說出他們心裡真正的意思,親近他們的人也常常不知道該說或做些什麼,也很難發現他想說什麼,或甚至隱藏些什麼。有時候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因此,要緊的是,用最簡單而自然的方式,緩和任何緊張的氣氛。
一旦建立起信賴和信心,氣氛就會變得輕松,也就會讓臨終者把他真正想說的話說出來。溫暖地鼓勵他盡可能自由地表達他對臨終和死亡的想法、恐懼和情緒。
這種坦誠、不退縮地披露情緒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讓臨終者順利轉化心境,接受生命或好好地面對死亡。而你必須給他完全的自由,讓他充分說出他想說的話。
當臨終者開始述說他最私密的感覺時,不要打斷、否認或縮短他正在說的話。末期病人或臨終者正處於生命最脆弱的階段,你需要發揮你的技巧、敏感、溫暖和慈悲,讓他把心思完全透露出來。
學習傾聽,學習靜靜地接受:一種開放、安詳的寧靜,讓他感到已經被接受。盡量保持放松自在,陪著你臨終的朋友或親戚坐下來。把這件事當作是最重要或最可愛的事情。
我發現在生命的所有嚴重情況裡,有兩件事最有用:利用常識和幽默感。幽默有驚人的力量,可以緩和氣氛,幫助大家了解死亡的過程是自然而共通的事實,打破過分嚴肅和緊張的氣氛。因此,盡可能熟練和溫柔地運用幽默。
我也從個人經驗中發現,不要用太個人化的的觀點來看待事情。當你最料想不到的時候,臨終者會把你當作憤怒和責備的對象。
誠如精神醫師庫布勒羅斯所說的:“憤怒和責備可以來自四面八方,並隨時隨意投射到環境去。”不要認為這些憤怒是真的對著你:只要想想這些都是由於臨終者的恐懼和悲傷,你就不會做出可能傷害你們關系的舉動。
有時候你難免會忍不住要向臨終者傳教,或把你自己的修行方式告訴他。但是,請你絕對避免這樣做,尤其當你懷疑這可能不是臨終者所需要的時候。
沒有人希望被別人的信仰所“拯救”。記住你的工作不是要任何人改變信仰,而是要幫助眼前的人接觸他自己的力量、信心、信仰和精神。
當然,如果那個人確實對修行能夠開放,也確實想知道你對修行的看法,就不要保留。
不要對自己期望太大,也不要期望你的幫助會在臨終者身上產生神奇的效果或“拯救”他,否則你必然會失望。
人們是以自己的方式過活,怎麼活就怎麼死。為了建立真正的溝通,你必須努力以他自己的生活、性格、背景和歷史看待那個人,並毫無保留地接受他。
如果你的幫助似乎沒有什麼效果,臨終者也沒有反應,不要洩氣,我們不知道我們的關懷會產生什麼影響。
表達無條件的愛
臨終者最需要的是別人對他表達無條件的愛,越多越好。
不要以為你必須是某方面的專家才辦得到。保持自然,保持你平常的樣子,做一個真正的朋友,如此,臨終者將肯定你是真的關懷他,你是單純而平等地跟他溝通。
我曾說過:“對臨終者表達無條件的愛。”但在某些情況下,這絕非易事。也許我們跟那個人有很長的痛苦歷史,也許我們會對過去對他所做的事感到愧疚,也許會對過去他對我們所做的事感到憤怒和厭惡。
因此,我建議兩個非常簡單的方法,幫助你打從內心對臨終者產生愛。我和那些照顧臨終者的學生們都發現這個方法很管用。
第一,看著你眼前的臨終者,想象他跟你完全一樣,有相同的需要,有相同的離苦得樂的基本欲望,有相同的寂寞,對於陌生世界有相同的恐懼,有相同的隱密傷心處,有相同的說不出的無助感。你將發現,如果你確實做到這一點,你的心將對那個人開放,愛會在你們兩人之間呈現。
第二種方法,我發現這種方法更有效,就是把你自己直接放在臨終者的立場上。想象躺在床上的人就是你,正在面臨死亡;想象你痛苦而孤獨地躺在那兒。然後,認真地問自己,你最需要的是什麼?最希望眼前的朋友給你什麼?
如果你做了這兩種修習,你就發現臨終者所要的正是你最想要的:被真正地愛和接受。
我也常常發現,病得很嚴重的人,期待被別人觸摸,期待被看成活人而非病人。只要觸摸他的手,注視他的眼睛,輕輕替他按摩或把他抱在懷裡,或以相同的律動輕輕地與他一起呼吸,就可以給他極大的安慰。
身體有它自己表達愛心的語言;使用它,不要怕,你可以帶給臨終者安慰和舒適。
我們常常忘記臨終者正在喪失他的一切:他的房子,他的工作,他的親情,他的身體,他的心。
我們在生命裡可能經驗到的一切損失,當我們死亡時,全都集合成一個巨大的損失,因此臨終者怎麼可能不會有時悲傷,有時痛苦,有時憤怒呢?
庫布勒羅斯醫師認為接受死亡的過程有五個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失望、接受。當然,不見得所有人都會經過這五個階段,或依照這個次序;對有些人來說,接受之路可能非常漫長而棘手;對其他人來說,可能完全達不到接受的階段。
我們的文化環境,不太教育人們了解自己的思想、情緒和經驗,許多面臨死亡及其最後挑戰的人,發現他們被自己的無知欺騙了,感到挫折和憤怒,尤其當沒有人想了解他們衷心的需要時。
英國臨終關懷先驅西斯裡·桑德斯(CicelySaunders)說:“我曾經問過一位知道自己將不久人世的人,他最想從照顧他的人身上得到什麼,他說‘希望他們看起來像了解我的樣子。’的確,完全了解另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事,但我從未忘記他並不要求成功,只希望有人願意試著了解他。”
重要的是,我們要願意去嘗試,而我們也要再三向他肯定,不論他感覺如何,不論他有什麼挫折和憤怒,這都是正常的。
邁向死亡將帶出許多被壓抑的情緒:憂傷、麻木、罪惡感,甚至嫉妒那些身體仍然健康的人。當臨終者的這些情緒生起時,幫助他不要壓抑。當痛苦和悲傷的波浪爆破時,要與他們共同承擔;接受、時間和耐心的了解,會讓情緒慢慢退去,會讓臨終者回到真正屬於他們的莊嚴、寧靜和理智。
不要搬弄學問,不要老是想尋找高深的話說。不必“做”或說什麼就可以改善情況,只要陪著臨終者就夠了。
如果你感覺相當焦慮和恐懼,不知道如何是好時,對臨終者老實地承認,尋求他的幫助。這種坦白會把你和臨終者拉得更近,有助於打開一個比較自由的溝通。
有時候臨終者遠比我們清楚他們需要什麼樣的幫助,我們需要知道如何引出他們的智慧,讓他們說出他們所知道的。
西斯裡·桑德斯要求我們要提醒自己,當我們和臨終者在一起時,我們並不是唯一的給予者。“所有照顧臨終者的人遲早都會知道,他們收到的比他們給予的還要多,因為他們會碰到許多忍耐、勇氣和幽默。我們需要這麼說……”告訴臨終者我們知道他們有勇氣,常常可以啟發他們。
我發現,有件事對我很受用,那就是:面對奄奄一息的人時,永遠要記得他總是有某些地方是天生善良的。不管他有什麼憤怒或情緒,不管他多麼令你驚嚇或恐慌,注意他內在的善良,可以讓你控制自己而更能幫助他。
正如你在跟好朋友吵架時,你不會忘記他的優點,對待臨終者也要如此;不管有什麼情緒產生,不要以此判斷他們。
你這樣的承擔,可以解放臨終者,讓他得到應有的自由。請以臨終者曾經有過的開放、可愛和大方對待他們。
在比較深的精神層次裡,不論臨終者是否曉得,記得他們也有佛性和完全覺悟的潛能,這種想法對我的幫助很大。當臨終者更接近死亡時,從許多方面來說,開悟的可能性更大。因此,他們值得更多的關懷和尊敬。
說真話
人們常問我:“應該告訴臨終者他正在接近死亡嗎?”
我總是回答:“應該,告訴時要盡可能安靜、仁慈、敏感和善巧。”
從我多年探視病人和臨終者的經驗中,我同意庫布勒羅斯醫師的觀察:“大部分的病人都知道他們即將去世。他們從親戚的淚水、家人緊繃著的臉,意識到他們已日薄西山。”
我常發現,人們直覺上都知道他們已經為時不多,卻依賴別人(醫師或親人)來告訴他們。
如果家人不告訴他們的話,臨終者也許會認為那是因為家人無法面對那個消息。然後,臨終者也不會提起這個主題。這種缺乏坦誠的狀況,只會使他感到更孤獨、更焦慮。
我相信告訴病人實情是很重要的,至少他有權利知道。如果臨終者沒有被告知實情,他們怎能為自己的死做准備呢?他們怎能將生命中的種種關系做真正的結束呢?他們怎能幫助那些遺眷在他去世後繼續活下去呢?
從一個修行人的觀點來看,我相信臨終是人們接受他們一生的大好機會;我看過許多的個人藉著這個機會,以最有啟示性的方式改變自己,也更接近自己最深層的真理。
因此,如果我們能掌握機會,盡早仁慈而敏感地告訴臨終者,他們正在步向死亡,我們就是確實在給他們機會提早准備,以便發現自己的力量和人生的意義。
讓我告訴你一個故事,這是我從布裡吉修女(SisterBrigid)那兒聽來的,她是在愛爾蘭臨終關懷醫院工作的天主教護士。
六十來歲的莫菲先生和他太太,接到醫生告知他在世的日子已經不多。第二天,莫菲太太到醫院探視他時,兩人談著,哭了一整天。
布裡吉修女看到這對老夫妻邊談邊哭泣,前後有三天之久,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應該介入。
不過,又隔一天,兩位老人突然間變得很放松而安詳,彼此溫馨地握著對方的手。
布裡吉修女在通道上攔住莫菲太太,問她到底發生什麼事,使得他們產生這麼大的改變。
莫菲太太說,當他們獲知莫菲即將遠離人間時,就回憶過去相處的歲月,想起許多往事。
他們已經結婚近四十年,一談到他們再也不能一起做事時,自然覺得悲傷。於是莫菲先生寫了遺囑和給成年兒女的遺書。這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因為實在很難放下,但他還是做了,因為莫菲先生想好好地結束生命。
布裡吉修女告訴我說,莫菲先生又活了三個星期,夫妻兩人安詳寧靜,給人一種平易近人和充滿愛心的感覺。即使在她丈夫過世後,莫菲太太還是繼續探視醫院裡的病人,鼓舞那兒的每一個人。
從這個故事中,我了解到及早告訴人們他們即將過世,這是很重要的;同時,坦誠面對死亡的痛苦,也有很大的好處。
莫菲夫婦知道他們將喪失很多東西,但在共同面對這些損失和悲痛之後,發現他們不會喪失他們之間永存的夫妻之愛。
走向安詳的死亡
當我回憶起在西藏所見過的死亡時,對於許多人都是死在寧靜和諧的環境中,感受很深。這種環境常常是西方所欠缺的,但我最近二十年的親身經驗顯示,只要有想象力,還是可以創造的。
我覺得,在可能的情況下,人們應該死在家裡,因為家是大多數人覺得最舒服的地方。佛教上師們所鼓吹的安詳死亡,在熟悉的環境裡是最容易做到的。
但如果有人必須死在醫院裡,身為死者所摯愛的你們,還是有很多方法可以把死亡變成簡單而有啟示性的事。帶來盆栽、花、照片、家人親友的相片、兒子和孫子的圖畫、匣式放聲機和音樂帶,還有,可能的話,家裡煮來的飯菜。你甚至可以要求醫院讓小孩來探視,或讓親友在病房過夜。
如果臨終者是佛教徒或其他宗教的信徒,朋友們可以在房間內擺設小神龛,供奉聖像。
我記得我有一個學生名叫雷納,他是在慕尼黑一家醫院的單人病房過世的。朋友們為他在房間內擺設小佛堂,供奉他上師的照片。
我看過之後非常感動,我了解這種氣氛對他的幫助有多大。中陰教法告訴我們,在一個人臨終時,要為他擺設佛龛和供品。
看到雷納的恭敬和心靈的寧靜,讓我了解到這種做法的力量有多大,能夠啟示人們把死亡變成一種神聖的過程。
當一個人已經很接近死亡時,我建議你要求醫院人員少去干擾他,同時不要再做檢驗。
常常有人問我對於死在加護病房的看法。我必須說,在加護病房中,很難安詳地死去,而且無法在臨終時刻做任何修行。因為在此處,臨終者完全沒有隱私可言:監測器接在他身上,當他停止呼吸或心跳時,醫護人員就會用人工心肺復蘇器來急救。死亡之後,也沒有機會像上師們所開示的讓身體一段時間不受干擾。
如果能夠的話,應該告訴醫師在病人回天乏術時,得到臨終者的同意,把他安排到單人病房去,拿掉所有的監測器。
確定醫護人員了解和尊重臨終者的意願,尤其是他不想被用復蘇器急救的話;也要確定在人死後不要讓醫護人員去干擾,越久越好。
當然,在現代醫院裡不可能像西藏風俗一般,不動遺體三天,但應該盡可能給予死者寧靜和安詳,以便幫助他們開始死亡之後的旅程。
當一個人確實已經到了臨終的最後階段時,你也要確定停止一切注射和侵犯性的治療。這些會引起憤怒、刺激和痛苦,因為誠如我將在後面詳細說明的,讓臨終者的心在死前盡可能保持寧靜,是絕對重要的。
大多數人都是在昏迷狀況下去世的。我們從瀕死經驗學到一個事實:昏迷者和臨終病人對於周遭事物的覺察,可能比我們所了解的來得敏銳。
許多有瀕死經驗的人提到神識離開肉體的經驗,能夠詳細描述周遭的事物,甚至知道其他病房的情形。
這清楚顯示,不斷積極地對臨終者或昏迷者講話有多麼重要。要對臨終者表達明確、積極、溫馨的關懷,持續到他生命的最後時刻,甚至死後。
我寄望於這本書的是,讓全世界的醫師能夠非常認真地允許臨終者在寧靜和安詳中去世。
我要呼吁醫界人士以他們的善意,設法讓非常艱苦的死亡過程盡可能變得容易、無痛苦、安詳。
安詳的去世,確實是一項重要的人權,可能還比投票權或公平權來得重要;所有宗教傳統都告訴我們,臨終者的精神未來和福祉大大地倚賴這種權利。
沒有哪一種布施會大過於幫助一個人好好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