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馮馮
認識黃思遠夫婦,是佛教慈濟醫院建院籌款的因緣。大約是在一九八四年三月,我收到謝冰瑩教授從三藩市來信說介紹一位黃思遠先生與他的太太寫信給我,他倆是佛教慈濟醫院的籌募委員之一,住在加州沙卡緬度,他倆將會寄一些資料給我,找我幫忙譯成英文,謝教授叫我千萬別推卻。
三藩市至加州首府沙卡緬度一帶,中國人很多,最少有一百萬人,人才濟濟,英文寫得好的人比比皆是,怎麼謝老師替慈濟基金會找上住在加拿大遠隔千裡的我呢?我自問英文只是馬馬虎虎,沒有什麼水准。又沒有看到資料,不知自己能否勝任。不過,謝老師是我最敬愛的長輩之一,她二十多年來與我通信頻繁,已累積數百封之多,她是最關懷我的師友之一,她從來對我無所求,我怎可以推辭她交辦的第一件事?我於是回信說:「姨媽!我必遵辦,請您叫黃先生將資料寄來吧,我會盡力而為。」
黃思遠先生寄來了一大包有關佛教慈濟基金會,與慈濟醫院籌建的資料,他的來信很客氣,恭維了我一番,說這些資料的英譯工作只有我是最佳人選,其他朋友英文雖好,不懂佛教,佛教人士英文能寫得好的又少,他說因此無論如何請我勉為其難,將資料譯成英文,以供慈濟基金會向美國加州政府送審成立美國分會,展開籌款建院。
這也是我第一次接觸「慈濟功德基金會」與「慈濟醫院籌募建院基金」的資料,在此之前,我對於「慈濟」系統雖有耳聞,並無接觸,不知詳情。我用幾天時間來研究那一大包資料,對於「慈濟」才有了全盤大概的瞭解,也從而知道了證嚴法師悲願宏深,從自製嬰孩鞋出售開始,多年來籌募慈濟基金,濟助貧病,感動了數以萬計的社會人士參加佛教慈善救濟工作,進而籌建佛教慈濟醫院。證嚴法師及其弟子眾所做的事,完全符合佛教六度萬行首行布施濟度的宗旨。慈濟基金會的施醫施藥,贈衣贈糧種種善行,正是我們佛教必須大力提倡的事。證嚴法師的貢獻使我無比感動,我一向崇敬天主教德蕾莎神母(MotherTherisa,她的偉大無私、慈善救濟澤及印度貧民、痲瘋病人累萬,與非洲、拉丁美洲的貧病,她的貢獻使她榮獲諾貝爾和平獎金七萬美元,她也全數捐出,用於慈善救濟),我常希望我們佛教也出現一位德蕾莎神母。如今,我看到證嚴法師的功德,也將可與德蕾莎神母相提並論了。
在感動之馀,我決意盡力響應證嚴法師等人的慈濟,首先我要為慈濟把資料譯寫為通順的英文,以便黃思遠向美國加州政府立桉。我最初的動機只是應付謝教授的面子,後來已變為誠心誠意地為佛教慈濟而奉獻。
翻譯佛教資料為英文,很多人才勝於我百倍。不過,既找上我,也可說是菩薩給我一個機會,貢獻一點棉力,我自當竭力以赴。我感覺到一般中國人寫英文,文體唯恐不夠典雅,用詞唯恐不夠深奧,形式唯恐不夠堂皇,最好是加入一些拉丁古文、希臘古字,才顯得學問大。這樣一來,往往把一篇文字弄得艱澀難讀,咬文嚼字,引經據典,文句繁長,用詞偏僻,雖可比美莎士比亞,但其難解程度亦相似。相反地,美、加的政府文書與一般文件,除了法律文件之外,都是盡可能採用簡單文句與淺白詞義,盡量使之接近日常用語與文法習慣,方便讀者明瞭。現在有一種很有趣的對比,那就是,英、美、加、澳等英語國家的英文文件越來越淺白簡化,而中國人寫的英文越來越繁複深奧,而且艱澀得近於刻意賣弄學問。在國際上,任何英文文件只須看三分鐘,就可看出哪一篇是真正的英語人
士寫的,哪些是中國人大學者寫的,中國人寫的英文,文法用詞都特別考究,特別深奧僻澀,可以藏諸名山或大英博物館,但是,往往叫洋人看不下去,半途而放手。日本人寫的英文,沒有中國人的英文那麼賣弄學問,但是,日本人喜歡賣弄英文文法,很簡單的兩句,他們會弄成日本料理般五彩缤紛,往往也是叫洋人看到頭暈眼花的,現在有一些中國學者也很會寫日本料理式的英文。
我覺得奇怪,為什麼不能長話短說呢?為什麼不能把要講的話簡單明瞭地扼要敘述呢?為什麼不用簡單句子呢?為什麼拼命用複合句群呢?
翻譯要做到信、雅、達是中國人的要求,在西方今日社會,我們只想做到信、達就好了,西方社會沒有太多時間去研究六朝骈體文,或莎士比亞的铿锵有聲韻文。我們要看的是一目了然的簡單文字,人人可在一、兩分鐘內就看懂的文章,不必去翻查巨型大辭典,文告的目的是表達普及,不是文字藝術。
基於西方文告的簡單扼要精神,我於是以最簡單淺白的英文譯寫「慈濟」的資料,我認為最重要的就是以最扼要、淺白的文字,最符合英文日常習慣的文句,來以最有力、最迅速的方式,將佛教慈濟的意義、目的、目標及建院籌募方針表達出來,文字越短越好,不必寫成學位論文或國會演說詞。
我譯寫的慈濟英文資料,將一大包資料撮要打字成為四頁雙行。文句都是短短的,口頭語一般的,像是美、加小學生寫的文字,但是很扼要簡單,也不用僻字或難字。我寄了一份給黃思遠,我的打字機太舊,打得不好看,我請他改好了請人另打字,才送去律師樓,那位洋律師後來就是用我的譯文呈報加州政府立了桉,而且沒有收費用。我將另外的一份寄給美國萬佛城的金剛菩提海英文佛刊,他們刊登了出來,不過,改動了幾個字。我又照我的英文本寫成中文,寄給香港「內明」雜志刊登了,另外也有些佛刊轉載了這篇文字。到了翌年,我發心為慈濟醫院建院籌款出一點棉力,我一連在多處刊物發表了好幾篇文章介紹慈濟醫院。後來,我除了捐獻一點點微薄的稿酬之外,又請天華公司出面,助我舉行「天眼服務」,百人每人收費一百美元,悉數由天華公司彙收,捐給慈濟醫院建院
基金。兩、三年中,我又時常勸請友人直接捐獻給慈濟基金會,我人微言輕,勸募成效不大,聊盡心意而已。
由於這樣的因緣,我與黃思遠夫婦時常通信,成為佛教筆友,但彼此未見過面。
一九八六年四月某夜,黃思遠的太太從加州打長途電話來,她表示希望到溫哥華來參觀加拿大主辦的一九八六年世界博覽會,她說在溫哥華沒有親友,我就說,沒關係,請你們全家來我家住好了。我說:「我家並無多馀房間,你們不嫌狹隘簡慢的話,就請在客廳打地鋪吧!免得去住旅館—這時候,全溫哥華的旅館都客滿了,而且又貴,再不像樣的房間也得七十五美元至一百元一天,還供不應求,很多博覽會游客都找不到房間,被迫睡在火車站大廳—你們打算什麼時候來呢?有多少人來?」
「我們一行四人,都是女生,預定五月中旬來,」黃太太說:「我們是跟旅行團一起走的,旅行社代訂的旅館大概沒問題,不必來打擾府上的。」
「黃先生不來嗎?」我問。
「他請不到假。」黃太太說:「就我們幾個人來。」
「你說旅行社代訂了旅館?」我說:「靠得住嗎?」
「旅行社都包下的,說都訂好了旅館房間。」
「我看靠不住!」我說:「現在旅館的情況很溷亂。不過,你們來了再說吧!總之,我家做你們的後備好了。」
「好的,」黃太太說:「謝謝!有您在溫哥華,我們可以放心來玩了。」
八六年博覽會期間的幾個月內,來溫哥華的旅客前後合計多達兩千多萬人,其中至少有十分之三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中國人。以美國、香港來的為最多,這六百多萬游客之中,算它每五千個人當中就有一個是慕名要來見我的吧,也就有一千幾百人了。我早已採取閉關主義,不敢開門隨便接待客人,只接見那些由熟人帶來或介紹來的,即使這樣嚴格限制,每天也總有幾批有「路子」的游客來到寒捨,做不速之客。我每天下午什麼事都不能做,光是接見客人就弄到半夜裡,從早到晚泡茶也來不及應付賓客,往往是一批客人剛坐下,另一批又到了。我家變成了溫哥華的觀光勝地之一,我變成了動物園內的猴子,任人參觀。來客之多「戶限為穿」,這句成語不算過分誇大。我家的茶葉、水果、瓜子、花生、點心、青菜、食米都大批消耗,害得熟朋友趕著去替我購買送補。人家八六年博覽會收門票,每人每天三十元,我大概是每天賠本三十元。若不是間中也有些訪客供養少許香資,那半年中,我可得連房子也賠掉了,曾經有過幾次,來客超過一百多人,屋內容納不下,只好在後院子草地舉行茶會、餐會,也虧得佛教朋友們趕來幫忙,出錢出力地助我招待客人。
忙是忙,累是累,賠錢也是事實,但是我很歡喜見到有那麼多陌生人來聽我介紹佛法,假如我能接引他們學佛得福報,我賠累一點金錢與時間、精神也是值得安慰的。
黃家一行四位女士來到之時,還未屆博覽會高潮,我家客人尚未有那麼多,但是每天已有兩三一批數十人來訪的了,也有好幾個人找不到旅館的,住滿了我的書房與靜室,都是素昧平生的佛教朋友經熟人介紹來的。
那天早上,黃太太打電話來說:「馮居士,我們已經到溫哥華來了,昨夜住進這家小旅館,可是,旅行社沒辦妥,今天早上旅館就把我們轟出來了!我們現在是無家可歸,恐怕要睡馬路邊了,真不出您所料,我們此地又沒有親友,可不可以到府上來住?」
「沒問題!」我笑道:「你們馬上來好了,不必睡馬路邊那麼嚴重,不過,我家房間全住滿了客人,你們只好在地下室打地鋪了。」
「什麼都比這家小旅館好。」
「我知道,你們住的是唐人街邊緣的一家名譽不太好的下等旅館,妓女、酒鬼充斥其間,吵吵鬧鬧的,是不是?」
「可不是?我們四個女的,整個晚上都害怕得要命,推沙發頂上門都不敢睡著。」
「我沒有汽車來接你們。」我說:「你們叫一輛的士來吧,我付錢,不然就坐巴士來,巴士站就在旅館門口不遠,這一頭下車,走幾步就到我家。」
黃家四位女士坐巴士來了,各人自背行囊,原來來的是黃思遠的太太和她的姊姊高太太,還有她們兩人個別的女兒,她們來到,我連忙致歉,因為我窮,買不起也養不起汽車,沒能去接她們,我家清寒,沒有好房間招待她們,而且又已客滿,竟要委屈她們在客廳打地鋪,或到地下室我的琴室去睡地板。
黃太太和她姊姊看過情形之後,知道多訪客來,不便她們睡客廳,因此她們選擇了地下室琴室,也真委屈了她們四人。我那琴室,聽著清雅,其實是車房改裝的陋室而已,破舊地毯、破沙發、破床鋪與舊鋼琴相對,又沒有暖氣設備,我臨時搬了一架小電爐給她們,又把我的毯子分給她們,也都是破舊的—我自己只好穿了大衣睡覺,因為被子、毯子全都分給客人用了—幸虧她們自己也帶有床單。
黃太太、高太太都不嫌我簡慢,在地下室的她們四人睡地析,次晨還對我說:旅行幾天以來睡得最舒適就是在我家的一夜,大家都安心大睡,因為有我保護她們。
我為她們做早餐,她們都自己來做廚房的事,叫我去招呼別的客人。她們都是台灣人,碰巧那幾天來的其他客人也以台灣人為多,我一介紹,全屋子都講了台灣話,大家都有他鄉遇鄉親的感覺,聽他們台灣話講得起勁,我也把遺忘了二十多年的台語搬出來了,我這個「半山」當然講得不好,結結巴巴,詞不達意,逗得全部客人大笑,真是一室皆春。大家都站著吃我做的素菜、素飯,吃得挺香的,雖是初次見面,也都像是多年「老友記」了。我也回憶起二十四年前,少年時代在台灣的許多悲歡往事,引起不少感慨。
客人都是白天出去看博覽會,深夜才回來休息,黃家四人也一樣,我可沒法子抽空陪她們去玩,我每天都得接待過往的許多訪客,足足半年多,我一個字都寫不下來,所以八六年是我作品最少的一年。
黃家四位女士在我家委屈住下五夜,還幫忙我母子招待訪客,談起來,原來黃思遠夫婦結婚已十多年,只生了一個女兒,現在十一歲了。黃氏伉俪日夜盼望生一個男孩,可是等了十多年,都沒有好消息。
那天我們拜佛之後,我就對黃太太說:「很多人來我家佛堂拜求觀音菩薩賜生孩子,都獲得了麟兒,你為什麼不趁此機會祈求觀音菩薩呢?菩薩他必然也會垂憐保祐於你,賜給你們一個白胖麟兒的,賢伉俪心地慈善,那麼熱心出力籌募慈濟醫院建院基金,還有慈濟的救苦救難、濟貧濟病的捐款,功德無量,積下很多善因,觀音菩薩他都知道的,一定會賜給你們麟兒的。您誠心祈求吧!我也幫您求!」
黃太太在我家五天期間,每天早晚都跪在觀音菩薩像下拜求,我也為她祈求多次,第六天清晨,她們要回美國了,臨行前再拜觀音菩薩,我送她們出門,送到巴士站,我對黃太太說:「您的祈求已經獲得觀音菩薩應允了。您回家之後,一年內必會做媽媽,而且生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這是你們慈悲為善的福報。」
黃太太笑說:「不可能吧?年紀大了,怎麼還會生小孩?」
「您還會生孩子的,」我說:「信任觀音菩薩吧!」又對黃太太的女兒說:「你明年就會做姊姊囉!你會有一個小弟弟囉!」
一九八六年九月份,黃思遠從加州打長途電話來給我:「馮先生,我有好消息告訴您,觀音菩薩真靈呀!」
「我知道!」我笑道:「你又做爸爸了!你太太懷了一個男娃娃!」
「你怎麼已經知道了?」他驚異地問。
「老早就知道了,」我笑:「恭喜您!」
「觀音菩薩真靈!」黃思遠說:「您看,我們等了十多年都沒有生,以為今生再沒有希望啦!想不到我太太到你家拜訪了觀音菩薩,回來不久就有了喜訊了!現在經超音波掃描已經證實是個男孩!預計大約在明年二、三月出生呢?我真是歡喜!真是歡喜!」
「我也為你們歡喜!」我說:「這就是善有善報的事實呀!這就是觀音菩薩的威靈奇蹟呀!你們必須更加努力學佛和行善,報答菩薩的大恩!」
「我們明年要全家上加拿大來府上叩謝觀音菩薩!」
「觀音菩薩是無所不在的,他存在於宇宙中每一處,我們無論在何處祈求觀音菩薩,都是必獲感應加持的。」我說:「你們來,我當然歡迎得很,不過,我告訴你們,觀音菩薩處處在,並非只在我家,只要你們多發心修行和行觀音菩薩的大慈大悲道,濟度眾生,那就最好了。」
(本文發表時,黃思遠已寄了他的白白胖胖兒子的照片來送給我,小嬰孩長得真漂亮,可愛極了!)
摘自:《生死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