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去可憐那些境況不佳的人,那樣我們非但不能經驗、分擔他們的痛苦,反而會給他們造成新的傷害。”——希阿榮博堪布《寂靜之道》(2017新版)
不以己心度他心。
人總是容易相信自己的主觀判斷,總是容易依賴自己的直觀感受,總是容易以自己的思考、情緒、經驗來衡量他人、他物、他事。在日常生活中,這實在是相當普遍的情形,然而,往往難以被察覺。畢竟,人類的大腦和心是如此精密、智能、完善,構築了一套從"我"出發,主觀意識強烈的認知系統與價值邏輯。
旅居法國的時候,有一件小事觸動了我。那是巴黎的一個晚秋,我坐在聖日耳曼大道旁的長椅上百無聊賴地等待著相約的朋友,順便看過路的人們踩著滿地落葉,從我面前或急或徐地經過。
忽然,一陣連續的摩擦聲飄入耳際,我條件反射地抬起頭來,看到一位衣著考究的紳士坐在輪椅上。那窸窸窣窣的聲音,正是他的輪椅碾過堆積的落葉緩緩而來。男子三十歲左右,正值盛年,面容干淨俊朗,五官有如雕刻,長長的睫毛落在眼簾上,像是蒙了一層無可言說的憂郁。然而,萎縮的雙腿明顯消瘦,和上半身不成比例,勉強支撐著他的身體。我心頭猛地一緊,惋惜與憐憫之情油然而生,暗自為其難過。
他剛好也看向我,於是我們四目相對,他報以微笑,我也回之以禮,卻不免感到十分尴尬,不知該不該把目光挪向別處。他的輪椅很快地從面前滑行過去了,我看著那背影搖頭輕歎。沒想到,他尚未走遠,竟又把輪椅倒了回來,正停在我面前,側過身,極為溫柔地對我說:"Vous être belle(您很美麗)。"
我一時語塞,愣了幾秒鐘才慌忙連聲致謝,並與這位溫和善良的陌生人寒暄了幾句。我的臉頰開始發紅發燙,不是因為被素昧平生的人贊美,而是因為實在羞愧難當。
我本來的主觀感受是,他殘疾,他真可憐,他會怨天尤人吧,這麼年輕帥氣卻失去了自主生活的能力……然而事實上,他雖然身坐輪椅,卻是那樣氣定神閒,臉上看不到絲毫的戾氣和怨氣,發型修整得一絲不苟,服裝搭配時尚簡約,還隨時保持著發現美、欣賞美的愉悅性情,是典型的浪漫而富有生活情調的巴黎人。
我念起我的上師,老人家反反復復地教化著"慈悲",強調著眾生平等。我面對紳士的贊美,卻著實無地自容。我以泛濫的同情心遮蔽了對方獨立珍貴的人格尊嚴,於無形中站在了假道德和優越感的高位,先入為主地判定他是殘缺的、弱勢的、可憐的。殊不知,這位真正的紳士,他的人格是完整的、強大的、豐盛的。那次在街角偶然的相逢,給予慈悲的不是我,反而是他,以那麼溫柔喜悅的心感染我,不吝美言。在他走後,我才醒悟,他需要的不是憐憫、不是俯視、不是施捨,而是不作區分的尊重和沒有特殊眼光的平視。
杭州日報的記者曾經寫過一篇短文--《讓她再笑一會兒》。講的是一個小女孩,父母在外地打工,她與爺爺客住杭州。爺爺看管公共廁所,他倆就住在廁所旁邊的一間小房子裡。粗布麻衣、粗茶淡飯的日子裡,小女孩的臉上卻時常掛著燦爛的笑容,十分惹人喜愛。有人拍下照片傳到網上以後,引起了廣泛關注,善良的人們紛紛趕來送錢送物。
有人問小女孩:"你覺得苦不苦?你想不想過那種吃得好、穿得好的生活?"孰料,小女孩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現在過的就是吃得好、穿得好的生活啊。"
這個單純樸素的小女孩,她對幸福的標准定義和世俗的大人們不一樣,她已經足夠快樂知足了,從未想要更多。所以,"讓她再笑一會兒",也是對人們的請求和勸誡,別把我們自己的幸福觀強加於別人。這不就是惠子所說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嗎?
心理學中有個概念是同理心(Empathy),又叫做換位思考、神入、共情,指站在對方立場設身處地思考的一種方式。那麼,"我"以為的"換位思考"就是真的換位了嗎?"慈悲"不是"我"所以為的怎樣對別人關懷就是真的關懷,"平等"不是"我"所以為的怎樣對別人公平仁愛就是真的公平仁愛。我們永遠不能完全揣測和斷定他人的發心、情緒、感受、想法。
再也不敢過於依賴自己的理性思考和主觀判斷,我正嘗試著不斷從"我"的感受中跳出來,更深切、更寂靜、更溫柔地體會客觀人事。不以己心度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