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淨國土淨”的實踐意義
——佛教環境思想的哲學诠釋
王雷泉
[按:這是提交4月15日在玉佛寺召開的“上海佛教界迎世博環保論壇”發言大綱,部分內容見諸二三年前的論文和演講。既然問題依舊,仍須老生常談。——2010年4月14日]
一、環境問題是人類的共業
當今世界的環境惡化,有不可抗拒的自然因素,也是人類毫無節制的活動所導致的結果。
前者,屬於天災。在我們這個文明之前,地球生靈已經有過無數次的毀滅,今後也不例外。面對不可抗拒的天災,現代人類除了發展科技,以盡可能減輕災害程度,芸芸眾生只能向上帝或佛祖祈禱,自求多福了。或者,像災難大片《2012》所描述的,趕造諾亞方舟,讓極少數精英登上方舟,承擔起延續地球生命的悲壯使命。我們今天在此坐而論道的諸君,恐怕沒有一個有資格獲得一張船票。於是,問題轉入後者——人禍。
在人類與自然之間,數百年的工業化進程,已經徹底改變了以往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田園牧歌式格局。人類所開發的生產力和科學技術,極大地推動了人類社會的進步,但這個進步,是以對環境的破壞作為代價的。工業社會“文明化”的過程,對萬物和環境是一個赤裸裸的“野蠻化”過程。
1. 這個“野蠻化”的過程,在現代科技和生產力的加速下,極大地膨脹了人的貪欲和虛榮心,使消費主義的生活方式主導了經濟的發展和社會時尚。
2. 這個“野蠻化”的過程,滋生出極其可怕的哲學——人定勝天。在這種思維定勢中,人類自诩為“萬物之靈”,喪失了對自然和生命的敬畏,無所忌憚地向自然界索取一切。
3.這個“野蠻化”的過程,即便知道環境惡化的後果,也在自私自利的心態下,以鄰為壑,向其他族群和地區,奪取資源和能源,轉嫁經濟與環境危機。
4. 這個“野蠻化”的過程,導致各種“生態反彈”,即自然界對人類不當行為的報復。特別是當核武器、生態武器、基因武器等產生之後,光憑人類自身的能力,就可以毀滅地球無數次。
人類所面對的地球,環境日益惡化、資源日益匮乏。人類毫無節制地貪婪愚昧,會直接威脅到我們的生存。當自以為是的人類具有幾乎如上帝一般的能力時,卻沒有上帝的智慧和德性,環境問題就突顯出“人禍”的性質。這使人類意識到以前自诩的所謂“萬物之靈”,極有可能變成“萬物之零”,走向自我毀滅。
以1969年夏天的阿波羅登月為標志,人類擺脫了以往坐井觀天的視角,從天上俯瞰我們大地,開始有了地球村的觀念。半個世紀以來,從《增長的極限:羅馬俱樂部關於人類困境的報告》關注並反思人類行為所造成的惡果,到宗教界提出“宗教的綠化”(Greening of Religion)。環境保護成為不同宗教傳統所共同關心的課題,而東方佛教傳統中蘊含的生態智慧,也引起世人的重視。
二、佛教環保思想的基本原理
在佛教哲學中,環境稱作“境”,是人類主體活動的產物(依報)。“境由心造”,即外境是由我們內心所決定、所變現,而人類所面對的依報世界,由人類的共業造成。因此,要改變生存環境,就必須從改變我們的內心開始。
佛教要為當代環境哲學和環保事業提供思想資源和實踐經驗,就必須提供最深層的理論支持。佛教哲學的兩大支柱為“緣起論”和“業力論”,二者都是對宇宙人生真相及發展運動的解釋。
從緣起論推出普遍聯系和性空無我兩個基本原理。
1、“普遍聯系”。以普遍聯系的觀念,如實地觀照世界,要對天命對自然充滿敬畏感。按照這個原理,世界上每一件事物都不是孤獨的,在江河源頭所投的污水,經過大自然的循環,遲早有一天又會回到我們身上。南美洲熱帶雨林的消失,同中華民族的命運息息相關,非洲的饑餓同我們未來的和平也是息息相關。
2、“性空無我”。“無我”就是否定有獨立的精神主宰“我”的存在。在佛教看來,當今人類所有的問題都是由於自我中心主義所導致。世界本來是環環相扣、由無盡的因緣而構成的世界,任何個人、族群、國家都只是網絡中的環節。如果以自我為中心而膨脹,就扭曲了這個網絡,無數人的我執,就會導致這個網絡的破裂,結果就形成種種沖突、痛苦、苦難,造成魚死網破的局面。因此,必須去掉我執,才能真正回歸到世界如實的狀態。
從業力論推出的兩個基本原理:依正不二和自他同體。
1、“依正不二”。業,是有意志、有意識的行為,此行為能夠帶來相應的後果。也就是說,眾生善惡染淨的行為,按照因果律而產生相應的苦樂果報。正報,從天堂到地獄的六道眾生,都是因為造了一定的業而形成相應的生命主體。依報,每一層級的生命主體所形成相應的生存環境。環境是由生命主體所決定的,有什麼樣的生命主體就會有相應的生存環境。
2、“自他同體”。自,生命主體的行為,即別業。他,他人及社會群體共同所造的共業。生命不僅受個體別業的制約,還在更大范圍內受到共業的制約。所以,佛教的社會責任感,就從共業與別業的辯證關系裡推導出來。一個企業、一個學校、一個城市、一個國家、一個地球,都是人類的共業所成,層層放大,層層遞進。由此形成“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慈悲思想和菩薩願行。
緣起論是佛教的哲學基礎,業力論是佛教的道德支柱。緣起論是對業力輪轉的哲學慧解,而業力論的三世輪回、因果報應這一套人生觀准則,又建立在緣起性空的哲學基礎之上。建立在緣起論基礎上的業力論,既解釋了人生痛苦的根本原因,也為解脫痛苦提供了意志自由的依據。而正報與依報、共業與別業的辯證關系,則為佛教改造世界、改造社會提供了哲學依據。換言之,這兩者在理論上是“空有不二”,在實踐上是“悲智雙運”,在方法上則生發出佛教的中道智慧。
三、“從心開始”的實踐意義
環境既是心認識和活動的對象,又是心變革和改造的對象。
“七佛通誡偈”是佛教最根本的教義基礎:“諸惡莫做,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這裡最重要的是“自淨其意”,就是從“心”開始的個人修行和社會變革。
上文從佛教哲學的兩個基本點出發,推導出兩組可以與環保思想相契的基本原理:普遍聯系、性空無我和依正不二、自他同體。這兩組基本原理,也就是智慧與慈悲兩輪。而連結悲智兩輪的主軸,則是“心”。
在終極層面上,佛法認為心物一元,心與物無所謂先後。但在實踐層面,強調的是自淨其意。業以思(意志)為體,即在環境與生命主體的依正關系上,強調心的主觀能動性。在生命個體與群體的自他關系上,大乘的菩薩以他為自,故形成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慈悲思想和行為。就個體而言,心的染淨趨向決定了行為的善惡,從而產生相應的苦樂後果。就個體與社會的關系而言,個人的別業與眾生的共業休戚與共。就眾生與世界的關系而言,主體的正報與環境的依報息息相關。
在佛教哲學中,關於“心”,可以從四個論域進行解析:
1、心-身關系、心-境關系。這是從認識論上,討論心的心理作用、認識能力和內在結構,引出境由心造的命題。
2、心的染淨關系。心的污染與清淨,善與惡,引入倫理價值的因素,解釋了生命流轉的原因與解脫實踐的依據。
3、心與眾生、社會、國土的關系。即從橫向方面,討論正報與依報,共業與別業的辯證不二關系。從這個關系中,必然導致出菩薩拯救眾生的精神,以及人間佛教的理論前提。佛教的慈悲精神,不僅是情感的無限擴大,還是理性的自覺抉擇。
4、心與佛,心與法界,心與終極存在的關系。這是在縱向的終極價值上,為個人與眾生的解脫和環境的清淨,安立最徹底的依據。也為處理世、出世間關系,提供了方法論上的理論依據。
通過上述分析,可知心是實踐的樞紐。“從心開始”,從哪裡開始?要走向何處?按照佛教的說法,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但在我們凡夫的立場上,從轉凡成聖的因地入手,我們主體的心跟佛之間還存在著巨大的距離。所以,我們必須縱向展開以成佛為中心的向上途徑,用佛的智慧,來提升我們的生命高度,打開我們的眼界。從心的橫向面來看,聯結著廣大的眾生和眾生所依存的環境,生命的廣度,即佛與菩薩所依的法界。要以菩薩慈悲、大愛之心,來放大我們的心量,拓展我們的生命廣度。
“從心開始”,就從當下的凡夫日用之心開始,展開上求菩提、下化眾生的實踐。在上求下化的過程中,改善我們生命的依報環境。這個心挑起了空有兩輪(悲智兩輪)。這是佛教哲學對於環境問題最具可操作性的實踐依據。
一、一切唯心造,說明造成今天環境污染和生態危機的根源。
當今的環境問題,由不合理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所造成,說到底是一個哲學問題,源頭都是我們對物的強化,人與人的關系,乃至文化生活,都被物欲異化了。消費主義的生活方式,導致我們現在大量以消耗能源、資源,破壞環境為特點的生產方式。
如《雜阿含經》第267經所說:“當善思惟觀察於心。所以者何?長夜心為貪欲所染,瞋恚、愚癡所染故。比丘!心惱故眾生惱,心淨故眾生淨。”“心淨”,要淨化什麼?這就一直歸結到我們人心中最陰暗的層面——貪嗔癡,這是生命痛苦和世界動蕩不安的總根源。具體來說,貪欲是自私的根源,導致對他人和自然的掠奪;瞋恚是仇恨的根源,導致沖突與戰爭;愚癡是認識不清宇宙人生的真相。
佛教要以自己的批判功能,形成強大的社會輿論壓力,從人心的深處來改變貪欲導向的生活方式。在宗教的終極關懷下,佛教的生態學有著積極的批判潛能和重建現代文化的力量。建立在緣起性空的哲學基礎上,佛教的超越精神和廣博視野,理應為現代生態學的建立提供理論基石。
二、唯心能轉物,這是佛教推行環保事業的實踐基礎。
“心能轉物”,這是佛教推動環保和護生的實踐動力。具體來說,就是佛教積極介入社會生活,帶動廣大眾生一起變革社會。要做到整個社會的清淨,帶動整個國土的清淨,就要從現在、從自己、從心開始。引領社會風氣,改變消費主義的生活方式和生產方式。從人性的更深層次,把貪婪之心,把那種勾引人感覺欲望的乃至窮奢極欲的社會風氣扭轉過來,變成惜福節欲的良好社會風氣,我們才能從根本上扭轉這個遭透了的環境和社會。
《維摩經·佛國品》:“若菩薩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則佛土淨。”這段經文提出“心淨則國土淨”的命題,有一個重要的中間環節——“心淨則行淨”,即菩薩行者帶領廣大眾生修各種度生的實踐。在將正報“眾生”淨化成“菩薩”的同時,則作為依報的“器世間”,亦莊嚴成菩薩將來成佛之國土。
環境問題是人類活動所造成,也必須通過人心的變革得以化解。佛陀當年把佛教托付給國王大臣和長者居士,就是希望最有能力變革社會的政治家和企業家,在佛教智慧的指引下,實現心能轉物,在人間創建淨土。佛法並不是坐而論道的玄學,它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實踐的力量。復旦大學禅學會發起“企業家的社會責任”討論,並把環保理念落實到企業的實踐中。如我們會員所領導的一家印染廠,投放上千萬元的污水處理工程,為“心能轉物”作了有力的見證,被譽為當代“放生池”。(《人成則企業成,助人者必自助》,刊於《佛教觀察》總第四期,2009年5月)
三、心淨國土淨,這是佛教在人間創建淨土的理想目標。
創建人間淨土,是佛教改變不合理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積極參與社會變革的理想目標。
“隨緣消舊業,任運穿衣裳”。我們都知道環保事業的緊迫性,但在物欲橫流的現時代要完全改變對物質利益的追求卻是相當艱難。在“生存發展是硬道理”與“為子孫萬代謀利益”之間,確實存在著緊張關系。如何化解,需要用佛教的中道智慧,指導我們在提高生活水平與保持長久利益間找到平衡。
如果我們能減少一半以上不必要的浪費與消費的話,那麼環境惡化的趨勢就會得到相當有效的扭轉。然後靠我們人類自己的智慧,發展出一種新的生產方式、科學手段來加速治理我們的環境,那麼人類還是有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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