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堅守著十年畫一本的盟約,完成了“世壽所許,定當遵囑”的承諾。人活著是要有信念的,否則與行屍走肉無異。師生間的一句承諾可以橫跨半個世紀。佛弟子在佛前許下的誓言,更應該相伴生生世世。
豐子恺先生是我國有名的漫畫家,他去世已多年,遺留給後人以豐富的藝術遺產。豐子恺的漫畫可謂別具風格,他有著國畫的深厚根基,寥寥幾筆,就勾勒出生動的圖像。特別是他取材多是人世間的辛酸事,為勞苦大家抱不平,因而他的漫畫深受人們所喜愛。
豐子恺放生趣聞
豐子恺是笃信佛教的,是一位虔誠的居士,一生都勸人們護生戒殺。他也因放生而傳下了一則趣聞。抗日戰爭之前,在蘇州緣緣堂期間,有一次,豐子恺先生從石門灣攜帶一只雞,要到杭州雲棲放生。他對雞也起了恻隱之心,不忍心像常人一般在雞腳的部位捆縛起來把雞倒提著,於是撩起自己的長袍把雞放在裡面,外面用手兜著。
由石門灣乘船經崇德,到長安鎮轉乘火車。因為他用手兜著的布長袍裹面鼓起了一團東西,看過去這個怪模樣很可疑。
在長安鎮火車站引起了一個便衣偵探的懷疑,便一直追蹤著,同車到達杭州,一出站門便衣偵探便把他捉住,恰巧站外早有人迎侯豐子恺,於是彼此說明原委,偵探才知跟錯了人。豐子恺捧著要放生的母雞,引得在場眾人大笑不已。
幼承家教,虔心放生
豐子恺為什麼會留心於放生戒殺呢?他既是受了弘一法師的影響,也受了父親的薰陶。
他父親豐斛泉在一九二零年中了舉人,但是因故未去北京趕上最後一科的科舉會試,眼看清朝已在風雨飄搖,仕途無望,只好在家設塾授徒,維持生計。豐斛泉為人平易可親,熱心助入。鄰裡親朋故凡有婚喪之事,都請他撰聯題書。他也為人代筆書信,或代書契約等,都從不計較酬金。
豐斛泉一次為漁人代筆,知道漁人窮苦,沒有接受酬金。一天,漁人送來大小水魚七只,水魚亦即是鱉。
豐斛泉平素誠心信佛,好為善舉。當夜,他夢見有七位穿著裙子的女人向他跪拜求救,大呼“老爺救救,老爺救救”豐斛泉猛地醒來,深感夢境奇怪,反覆思量,不得其解。
檢點平日自己所作所為,也未見愧於心之事,但是夢境使他整日坐立不安。
忽然悟到水魚四周有一圈軟皮,俗稱作“裙”,因此相信是七只水魚托夢向他求救,便立即全數放生。
豐子恺幼承家教,在成為佛教居士之後,更加虔心放生。
師生半個世紀的約定
李叔同1911年於日本東京美術學校學成回國,先後在天津、上海從事教學並發動和致力於新文化活動。1912年,他到杭州浙江第一師范學校擔任圖畫和音樂教員。
同年,17歲的豐子恺考取該校,李叔同擔任他的圖畫課教師。豐子恺受其教誨和熏陶,學業優秀,深受老師的贊許。不久,李叔同披剃出家,法號弘一。
師生情深的豐子恺,試圖割斷塵緣,追隨老師。弘一法師告誡豐子恺,出家也有煩惱,大可不必。豐子恺只好作罷。
1927年,時事混亂,豐子恺苦悶彷徨,成了迷途的羔羊。是年,弘一法師雲游到上海,投宿於豐子恺家。相處兩月,豐子恺再也難抑向佛之心,終於拜弘一為師,皈依佛門,做了居士。
弘一法師雲游四方,弘揚佛法,對佛法中的戒殺之律更是感觸頗深。等到豐子恺皈依佛門後,弘一法師便與其商量合作一本《護生畫集》,由豐子恺作畫,自己配詩,“以藝術作方便,人道為宗趣”,規勸人們戒殺護生、慈悲為懷。
起初,畫冊模仿《二十四孝圖》的形式,僅有畫作24 幅,准備出版時,有人提議應當增加畫幅數量。時已近1930 年,豐子恺想到那時的弘一法師正好50歲,何不畫成50幅出版,以祝賀法師的生日。
豐子恺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弘一法師,法師也極為贊成。就這樣,由馬一浮作序、1929 年出版的第一冊《護生畫集》就收入畫作50幅。
《護生畫集》看起來是要人們關愛動物,不要傷及它們的生命,實際上是宣揚“護生就是護心,救護禽獸蟲魚只是手段,倡導仁愛和平是目的”。第一冊發行後,深受人們歡迎,先後共印刷二十余萬冊。
1938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豐子恺不願留在敵占區做亡國奴,一路顛沛流離,先後駐足桂林、重慶等地,教書謀生。不過,無論生活怎樣艱險,豐子恺始終沒有忘記要在老師60歲時再出一冊《護生畫集》。
他克服重重困難,終於將60幅作品繪制完畢,寄給遠在泉州開元寺的弘一法師,由法師配上詩文在1940年出版。對此,弘一法師感到十分欣慰,並希望豐子恺能將這件事長期做下去。
他在給豐子恺的信中寫道:“朽人70歲時,請仁者作護生畫第三集,共70幅;80歲時,作第四集,共80幅;90歲時,作第五集,共90幅;100歲時,作第六集,共100幅。護生畫功德於此圓滿。”
讀完法師的來信,豐子恺深為法師的看重而感動,但又想到畫第六集時自己也已是耄耋之年了,適逢亂世,自己能活到那時候嗎?但法師的重托不能辜負,所以他在復信中表示若“世壽所許,定當遵囑”。
1942年,弘一法師身體多病,極度虛弱,自知來日無多,心裡放不下《護生畫集》的事,遂給有關好友寫信,“務乞仁者垂念朽人殷誠之願力,而盡力輔助,必期其能圓滿成就,感激無量”。
不久,弘一法師圓寂,而他委托的朋友也相繼過世,《護生畫集》功德圓滿的使命便落到了豐子恺一人身上。豐子恺牢記法師的囑咐,決心把《護生畫集》繼續畫下去。
1949年初,豐子恺專程來到泉州,拜谒了弘一法師的圓寂之地。有位居士拿出了豐子恺當年寫給弘一法師的信,“世壽所許,定當遵囑”赫然在目,法師的70冥壽就要到了,豐子恺決定立即開始繪制《護生畫集》第三集。為了免去不必要的應酬,豐子恺停止刊布潤例,閉門謝客,在廈門一住就是三個月。
從繪畫技巧上來說,此時的豐子恺並不感到吃力,難的是題材的選取。畫到最後一幅時,豐子恺實在找不到合適的畫材了。
這時,弘一法師的弟子廣洽法師來信講到了一件事:廣洽法師在車上遇到一個乘客,帶了五只雞准備回家宰殺。這些雞見了他就叫個不停,分明有求救之意。廣洽法師便將雞全部買下,帶回寺院,使它們免遭殺身之禍。豐子恺讀罷,深受啟發,遂據此畫成一幅《幸福的雞》,完成了《護生畫集》第三集的全部畫稿。
此時,離弘一法師圓寂已有七個年頭了,由誰來書寫內容呢?豐子恺想到了精通佛學的書法家葉恭綽,於是專程跑到香港,請其書寫詩文。葉恭綽雖然答應了,但因年邁體弱,只能抄寫,已不能作詩。豐子恺只好自己作了一些,並選了一些古詩,終於讓畫集得以出版。
1949年後,豐子恺出任上海中國畫院院長,於繁忙的公務之余開始了《護生畫集》第四集的繪制。當時國內有一些人把佛教當作封建迷信看待,畫集已不可能在國內出版,就連繪制工作也不便公開,豐子恺只得隨時選材作畫,陸續寄到新加坡廣洽法師處。
1960年10月17日,豐子恺在給新加坡的廣洽法師的信中提到了一件奇異的事情:“弟迩來常夜夢,無數禽獸前來伸謝,亦玄妙也!” 在創作《護生畫集》(五)期間,豐子恺常常夢見成百上千的禽獸前來向他叩謝,表達歡喜鼓舞和感激。
1965年3月31日,豐子恺在給廣洽法師的信中寫道:“所述夢境,實非偶然,精誠感動萬方故也。弟昔年作護生畫時,亦常夢見千禽百獸歡喜鼓舞,有時夢中景象助威畫幅,其理微妙難言……”
第五集本應在1970年出版,但豐子恺擔心會有什麼變故發生,於是提前在1965年就畫好了。兩冊畫集都由廣洽法師在海外募集資金出版。
“文革”期間,遭到批斗的豐子恺被剝奪了寫作和作畫的自由,《護生畫集》也被列為“反動書刊”,但他把個人的一切都置之度外,只想堅持畫下去,完成法師的宏願。1980年是法師的百歲冥壽,再有一集就功德圓滿了,但豐子恺不知道眼前的浩劫何時結束,所以不想等到1980年再畫完。
於是,他白天到“牛棚”受折磨,晚上就在家裡冒著風險作畫,終於在1973年將第六集畫完。他擔心自己不能看到畫集的出版,就在每一幅畫上都標明了頁碼,防止出版時順序被搞錯。
豐子恺想讓朱幼蘭居士書寫詩文,又怕連累他,就對他說:“繪《護生畫集》是擔著很大風險的,為報師恩,為踐前約,也就再所不計了……此集題詞,本想煩你,因為風險太大了,還是後來再說吧。”朱幼蘭深為豐子恺的精神所感動,當即表示願意擔此風險,並在極其保密的情況下配好了詩文。
1978年,與豐子恺失去聯系多年的廣洽法師來到上海,才從朱幼蘭那裡了解到豐子恺作畫的詳情,這時豐子恺已去世三年多了。廣洽法師跪在豐子恺靈前,老淚縱橫。
隨後,廣洽法師將第六集的畫稿和詩文帶到了新加坡出版。豐子恺信守了半個世紀的約定,終於燦爛地綻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