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普陀山,我總喜歡在島上步行,尤其是走海邊的木棧道。吹吹海風,聽聽濤聲,迤逦而行,過仙人井,繼續向前,過長生庵,便來到雙泉禅院。覺如法師在雙泉禅院當家,我喜歡來他這裡討杯茶喝。
過寺外石坊,拾階而上,步入雙泉禅院。雙泉禅院是個園林式的寺院,古木參天,風景絕佳。心裡惦念著覺如法師,再好的風景也無暇細看,我徑自上樓。
在寮房外,換上拖鞋,輕敲紗門,他說:“請進。”
覺如法師坐在茶桌後面,桌前,坐著三五個人。他一見到我與同行的匯益,便笑了:“你怎麼還能找到這裡來啊?”他指了指空著的椅子。
坐下來,眼前立刻出現了一個白瓷的茶盞,盞中注滿清茶。
他們繼續之前的話題。一位先生說:“法師,對於名和利,我已經看破了,現在只想什麼都放下。”
覺如法師說:“我想知道,你成了多大的名?獲了多大的利?”
“都談不上吧。”
“那你還不能算看破名利。再說,沒有經歷過名利場的誘惑,怎麼可以談放下呢?如果你真想放下,我倒建議你去名利場裡混跡幾年,大紅大紫、大名大利之時,你再來我這裡,說說你准備怎樣放下。”
那位先生說:“我不想那麼多,只想甘於平淡了。”
“世間哪有那麼多的甘於平淡?很多人所謂的甘於平淡,大多是想熱鬧卻熱鬧不起來。平淡是個借口,也是臉上貼金。就算有個面具是金的,也不要要,因為人生處處都是假面舞會。既然學佛了,就保持本來面目,這樣最好!”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我趕緊掏出記事本,把這段話記下來。匯益師兄朝我豎了豎大拇指,我想,她也一樣贊許覺如法師的見地。
在座的人中,有一對是夫妻,關系不很和睦。覺如法師寫了“不二”兩個字送給他們。他問我:“你說說這兩個字寫得怎麼樣?”
為活躍氛圍,我調侃說:“二,在北方方言裡,意味著犯傻、粗魯、把握不住自己、亂發脾氣、做出格的事。法師寫這幅字,就是提醒大家不做那樣的事。”
覺如法師笑了,“你還挺幽默的。佛法中有不二法門。對於夫妻來說,老公的臉和老婆的臉,打開門是一張臉;關起門是兩張臉。這是家庭生活的不二。”
接著,他話鋒一轉,“當然,在現代生活中,丈夫要多體諒妻子。社會嚷著要解放婦女,嚷了近一百年,婦女是不是被解放了呢?我看未必。強調女權,並沒有真正地解放女人,反而在某種程度上增加了對女人的限制。比如說,在過去,女人只管相夫教子,不必到外出頭露面;現在倒好了,女人既要像男人一樣在外面工作,下班回到家裡,還要相夫教子。大家說,這是進步嗎?”
眾人聽了哈哈大笑。
有人問:“師父,社會上講進步,佛教講不講?”
覺如法師淡定地說:“佛教不講進步,只講輪回。”
桌邊數人,有人用心聽著不停颔首,有人若有所思,也有人只顧低頭玩手機。覺如法師說:“手機是科技進步帶來的,但是有了手機之後呢?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倒少了,人和手機最親,甚至和父母也不怎麼交流了。我經常建議離開手機活不了的人,不妨多看看‘動物世界’。動物不玩手機,彼此之間倒是有關愛。從自私的程度看,人是比動物還要自私。這份自私、這份執著,是輪回的原因,這不是進步能解決的。所以,佛教講輪回。”
又有人問:“法師,我們在平常生活中如何修行?”
“在念頭上下功夫。”
又問:“我念經時,總是妄念紛飛,怎麼辦?”
“你能覺照到妄念紛飛,已經在修行了。念經時有妄念,也很正常;如果沒有妄念,我們就不需要修行了。有妄念不要怕,要觀照它,不跟著它到處跑。如果跟著它跑了,要能夠把心收回來,繼續來念經。”
又問:“怎樣才能減少念經時產生妄念呢?”
“要減少妄念,一要能‘聞’,念經時,自己要清晰地聽到自己念的是什麼;二要能‘思’,念經時,試著隨文起觀,把經文內容試著在腦海中想象出來。聞思同行,妄念自然就會減少了。”
又問:“我念經時,總感覺自己坐不住。”
“你能坐下來念經,就是培養定力。定力不是一下子就能獲得的。一開始坐不住,慢慢地能坐五分鐘、十分鐘、半小時,你的定力提高了,自然就坐住了。”
提問者默然不語,像在消化這些話。
匯益很認同覺如法師的看法,她提了一個比較大膽的問題:“法師,請原諒我冒昧,我想問一下,您有七情六欲嗎?”
“這個問題,你得問問你自己,你有嗎?”
“我是俗人,我有啊。”
“出家人也是人啊。只要你有我就有。”
“那您和我們不就一樣了嗎?”
“還是有一點不同。比如說,我有戒律,面對七情六欲,戒律有要求,我會按著戒律做;這個你沒有。這就是出家人和在家人不一樣的地方。”
匯益拊掌感慨道:“您說得太好了!這個問題我明白了!”她雙後合十,“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
“法師,你有沒有攀比之心呢?”
“攀比之心,要說一點兒也沒有,那是假的。但是我知道,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因緣。不是說,各有因緣嘛,福報不同嘛。這樣一想,也就安然了。”
“師父,像您用的佛龛,沒想過要換成紅木的嗎?”
“有佛龛,為的是莊嚴三寶,非要換成紅木才叫莊嚴嗎?佛在世時,沒有佛龛,難道就不莊嚴了嗎?莊嚴三寶,靠的是真實地發心,不是外在示現什麼相。”
匯益雙手合十,對覺如法師說:“法師,我佩服您,您不裝!”
覺如法師笑了,“你說的不全對,其實我也裝。俗話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僧人的大褂,就像軍人的軍裝,不裝怎麼行?服飾也是一種莊嚴,穿著太隨意,對人不恭敬。”
“法師,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想告訴你,人要活在真現實中,不能活在假現實裡。”
“什麼是真現實、假現實?”
“現在的人,口口聲聲講‘現實’,但大多講的都是假現實。為什麼說是假現實呢?人做事,只關注眼前一丁點兒利益,沒有長遠的考慮,這就是假現實。生命的狀態是輪回的。做事的時候,既能關照到眼前的利益,也能考慮到將來的好處,甚至生生世世的好處,這才是真現實。假現實以滿足個人感受為標准,眼前好就行了;真現實以增長福德智慧為標准,過去、現在、未來都好才叫好。”
一番話,說得在座的人都沉思起來。
又喝了幾杯茶,我們告辭而出。走出雙泉禅院,匯益問我:“師兄,您和覺如法師是怎樣結的緣?”
數年前,普陀山護送千尊觀音聖像慈航寶島,與寶島的一千所寺院結緣。我有幸隨行,結識了覺如法師。覺如法師戴著一副眼鏡,說話不急不緩、慢條斯理。我發現,他的眉宇之間,總是鎖著一抹淡淡的哀愁。怎麼看,怎麼像個詩人。但他說不會寫詩,只會寫佛門日用文疏。
在寶島期間,我們到佛光山時受到隆重接待。晚宴上,佛光山人唱了一首歌,其中有“佛教靠我”四字,聽得我心頭一震。當年,星雲法師孤身一人初到台灣,就是憑著“佛教靠我”的大願,開創了佛光山的煌煌大業。
有一天,我與覺如法師聊起這段感受。我說:“我發願以文學的方式向更多的人介紹佛陀的智慧與慈悲,說來與星雲大師的‘佛教靠我’不無關系。”此前,讀到聖嚴法師說“佛教這麼好,知道的人這麼少,誤解的人這麼多”時,我感覺到自己手中的筆很沉重,也曾生起“佛教靠我”之心。
覺如法師靜靜地聽著,等我把一席話說完,他緩緩地說:“聽了你的話,我既隨喜又慚愧。你寫書弘揚佛法,的確有資格說‘佛教靠我’,我隨喜你的功德。慚愧地是,我沒有你那樣的能力,也沒有你那樣的發心,只能算是寄身佛門混口飯吃,我是‘我靠佛教’。”
我對匯益說:“你今天問我,讓我想起這段舊事。該慚愧的,應該是我啊。我以寫作為人所知,哪裡是‘佛教靠我’呢?這也是‘我靠佛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