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要向諸位鄭重聲明,今天這個演講是作不了結論的。說句笑話,也許不作結論就是禅吧?假使不作結論就是禅,那麼我現在的介紹方式,或許可以過得去了。
夾縫
說到二十世紀的文明,就我個人幾十年來所接觸到的西方和東方的各界人士,以及不同年齡和各種階層的友人,在他們的感慨談論中,使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對於這個時代,我有一個名詞,叫它“夾縫裡的時代”——東西文化交流、舊文化與新文化交流夾縫中的時代;在夾縫中等待創造的時代。在這夾縫的時代中過的夾縫人生,當然有許多矛盾和痛苦。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二十世紀也是非常偉大的時代。人類從地面活動的原始農業社會,進入到工商業社會,再進入到太空的時代,我們生為現代人,適逢其盛,這是古人所夢想不到的。
二十世紀科學和技術的進步,在物質文明方面確實給予人們許多生活上的便利。但是,在精神文明方面卻有更多的痛苦與煩惱,並沒有能夠給予人類精神上的安慰以及真實的幸福與平安。年輕的一代,感覺徨煩悶;老年人更是憂悲感歎——憂悲自己、感歎後一代,而且對未來人類文化與社會風氣的前途,感到頹零部件與悲哀。在西方文化思想的領導下,哲學找不到真正的出路;宗教也無法很成功地作為時代精神的平衡劑。物南文明的飛速發展,使人們自然趨向現實;在現實的生活之中奔忙。對於是非、善惡,過去的以宗教性或倫理性為基礎的道德標准,被現在的以從經濟觀念出發的價值標准所取代。整個人生都在一片茫然之中。
正因為如此,禅,普遍地受到了人們的重視和研究,風行世界。人們希望從東方的禅的道中,尋求到心靈上的真正安慰與出路,以及人生的真谛與解脫。
禅?
什麼叫做禅?肚子餓了要吃飯,那就叫做“禅”嗎?(“饞”的諧音。)這不是笑話。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裡面大有學問。為什麼我們要吃飯?為什麼要做人?為什麼要活下去?人生有一連串為什麼的問題。譬如:諸位為什麼要念書?為什麼學理工?理工出路好!出路好又為什麼?發財!發財又怎麼樣?為什麼?一直問下去就沒有辦法答出來。
禅包括了中印文化思想,是中國文化中儒、道、釋三家思想的結晶,其目的在使人生得到解脫。有一個問題必須先要交代清楚:任何一門學問,構成它的思想系統時,自然就形成了一個主觀的立場;禅是絕對不能主觀的;但是既然講禅,就落入了主觀。禅非宗教,卻直超宗教的化境;禅非哲學,而徑趨哲學思考的極峰;禅非科學,卻與科學有互通之妙處。
關於禅的研究,並非一般人所想像的那麼簡單。目前,對於禅有兩種嚴重的誤解。一是依文解義,研究經論理論,使禅學流為文化思想之哲學;或者僅僅是知解的“口頭禅”,用心中的推理,侈談般若解脫,說空說有,俨如禅師。這些人毫無實證,返照形軀依然一團漆黑,從來未曾進入禅的境界。這種禅學,誠如《楞嚴經》所說:“但有言說,都無實義。”二是把打坐的工夫當成了禅。這些人泥守工夫,以坐工為究竟,欲解而縛愈堅,求悟而迷愈甚,不知經雲:“內守幽閒,猶是法塵分別影事。”其實打坐只是學禅的方法之一而已;打坐是“術”,並非是“道”。真正的禅宗或禅學,應該是“學”與“術”兼顧,不獨要在學理上的研究,更須重真切的實證。
兩種征服
人類自己號稱為“萬物之靈”,自認為可以征服萬物。但是到目前為止,不論從哲學或科學的成就來說,人類仍然無法自知自己是從何而來。人類雖有智慧,但自己從何而來都不得而知,因此便產生了宗教,需要宗教來解決問題。一般的宗教,猶如站在秋天的日落黃昏時來看世界,使人興起無限的悲秋之感;在此日落西山的情景中,對宇宙感到失望,對人生感到灰色。唯一不同的便是代表東方文化精神的道學,根據《易經》的道理,使我猶如站在春天的早晨來看朝陽,對於人生的觀感,始終是朝氣蓬勃,永遠有無限的生機。
我們愈是認真地了解人生的道理,就愈感到人生“為什麼”的問題太大了!禅宗告訴我們:人之所以不能了解宇宙和人生,只因為人不能真正地了解自己!
英雄與聖人有何不同?英雄能夠征服別人,征服天下;換句話說,他把自己的豪氣與煩惱,建築在天下人的痛苦和煩惱上。而聖人不求征服世界,只求征服自己;他把天下人的煩惱與痛苦挑在自己的肩膀和心坎上。這便是凡聖之別。但這與禅有何關系呢?告訴諸位的答案是:禅宗要我們首先征服自己!征服自己與二十世紀文明又有什麼關系呢?這個關系可真大了。剛才說過二十世紀的文明增加了人類精神上的煩惱與痛苦,而我們為什麼有煩惱與痛苦呢?因為我們心裡有思想。然而我們的心在哪裡呢?如果回答說“不知道”,那麼這個問題可嚴重了。
心事
什麼是我的心呢?古今中外的文化對於這個問題,歸納起來,有兩種回答。一種是認為心只是神經的反應、機械的作用。另一種便是現代學術中最新的嘗試,也就是精神與靈魂學的研究。假定靈魂學得到科學的證明,認為在物質以外,的確是有靈魂的,那麼全世界的文化不管是宗教或哲學,乃至科學,統統都要改觀。而禅宗認為心是什麼呢?活著的就是心,死掉了就是靈魂。我們今天生存在物質世界中的種種煩惱,是誰在煩惱呢?何以睡著了就較感不到煩惱了呢?因為睡時心減低作用。那麼平時我們煩惱與歡樂從何而來的呢?從思想來的。思想會不會自己作主呢?思想動力的來源是什麼呢?自己固有的嗎?他人給予的嗎?禅,就是用獨特的方法來研究這個“東西”。
現在再把這個“東西”作進一步的分析。關於人的精神內容暫可歸納為兩部分:一部分是感覺,另一部分是知覺。感覺是心理上的反應,是機械的。各位坐在這裡,坐久了,就覺得椅子有點硬,這是感覺。而同時知道上面有一個人在如何如何地講話,這是知覺。現在請各位注意“自己”,不要注意我,禅就是要注意自己的那個“東西”。除了感覺和知覺以外,你還有一個“東西”:那個“能知道”自己在感覺、在知覺的那個“東西”。這又是什麼呢?
諸位從小學到大學,知識在不斷地增加,學問的領域也在不斷地擴充。但是,與知識無關的那個“能知之性”卻始終沒有運過,即使是老年人,它也未曾衰老。這個“東西”也就是我們從小感覺到肚子餓了就要吃飯,冷了就要穿衣,即:那一個知道現在的我應該要怎麼去做的那個“東西”。
禅,就是要我們找出這個“東西”。這個“東西”找到以後,才曉得我們所有的感覺與知覺,我們所有的喜悅與痛苦,不過如虛空中的點點浮雲而已。氣象變化無常,但虛空不因今天下雨而有所失,也不因明天天氣晴朗而有所得。現象雖有許多不同的變化,但虛空總是如如不動。所以,我們要了解人生有一個生命的真谛,這個“東西”是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的。不因為你學禅而增加起來,也不因為不信仰、不學禅而減少。可是你需要找到遺失了的它。禅宗要講的,就是要找到這個“東西”。這是祥的中心。
本來面目
這個“東西”是什麼呢?這個“東西”就是禅!也就是禅宗所說的“本來面目”。“本來面目”找到了,禅宗就說這個人是大澈大悟了。
那麼一個大澈大悟的人,他究竟悟到了什麼呢?古代的禅師曾有答案說:“鼻孔原來向下。”當然,人的鼻孔本來就朝下,有何稀奇?可是要知道:世界上最淺近的問題卻是最高深的學問!再比如一位和尚悟道的時候說:“尼姑原來是女人做的。”這不是很可笑的話嗎?尼姑本來就是女人做的嘛,這有什麼稀奇嗎?大家可要知道:天下事就是不稀奇裡面有最稀奇的道理。
可是,現在世界上講禅,都喜歡講這些類似幽默的話,認為這便是禅。拿它當幽默,當笑話,輕松一笑,以為這“會心一笑”就是禅。殊不知“尼姑原來是女人做的”,那是影射的話。這是在告訴我們:我們的本性本來就在這裡,本來就有的,不必去找它,我已經到達了那個境界,我已經找出生命的本來面目,原來如此。所以說:“尼姑原來是女人做的。”
再說禅宗另一個故事。有一位末山尼,是當時禅宗的大祖師。有一個和尚,名叫灌溪,他非常不服氣地說:“我非去勘驗(考考)她不可。”於是來到末山。知客見他又似掛單又不似掛單,就去報告末山尼。末山尼問他:是為游山而來?還是為道而來?當然他答的是為道而來。於是末山尼便以升堂說法的姿態來接見他。和尚於是傲慢地問:“如何是末山?”末山尼答雲:“不露頂。”這就是禅宗所講“本來面目”,也就是山遮止之語來影射本地風光。灌溪問末山尼什麼是末山的景物?末山尼所答復的景致本來就這樣嘛。等於說:你悟道以後,不論行住坐臥,你的境界是怎樣呢?這個用不著問嘛,你也有,我也有。比如有人問夾山善會祥師如何是夾山境?夾山回說:“猿抱子歸青嶂裡,鳥銜花落碧巖前。”是非常的現成;但必須有事焉。
灌溪和尚接著問:“如何是末山主?”這等於說:末山景雖然現成,但你能夠做主,能夠把握否?這能做主,能把握的又是誰?末山尼悠然而對說:“非男女相。”這個主既非男又非女。人的靈性充沛乎於天地之間,本無差別,男、女、老、幼只是形態上的不同,本性初無二致,同樣是肚子餓了要吃飯,冷了要穿衣。所以末山尼答以“非男女相”。灌溪和尚又接著問:“何不變去?”末山尼厲聲而答:“不是神,不是鬼,變個什麼?!”灌溪和尚到此瞠然無對,這才真心拜伏,為她做了三年苦工。
靜坐與禅修
下面講修禅的方法。我們知道禅是離不開打坐的。可是一般人以為打坐就是禅。有些人說他學過禅,實際是說他學過打坐。我常說:打坐如果是禅,那麼石獅子坐了幾十年,該有禅了吧!如果打坐才有禅,不打坐就沒有禅,那只是修腿,不是修禅。所以說“打坐非禅”。但是,禅宗不離打坐是真的。打坐是訓練自己走向實證的祥修,體驗自己如何明白自己的心理狀況,控制自己的心理活動,達到心性本來的方法。
修禅的方法很多,其基本原則是,首先要認清自己心理的現況,不一定需要打坐,大家隨便在什麼狀態中都可以體驗出來。只需要把現在自己的思想集中起來,觀察自己在干什麼。諸位如果照此作去,一定開始發現腦中有很多思想。不打坐還不曉得思想的雜亂,愈打坐則愈覺得雜亂。猶如一杯水,裡面有很多的塵垢,當它動的時候,並不能發現裡面的沉渣;但把這杯水放好,加上澄清劑,才發現沉渣很多。初步靜坐的道理也是如此。這種種雜亂的感覺和思想,佛法統統名之為妄想,也叫妄心。為什麼把這一種心理狀況叫做“妄”呢?舉例來說,我今天已經講了很長時間了,講了很多了話。那段時間哪裡去了呢?過去了。我講的話呢?講過了,也就沒有了;你們聽過了,也沒有了。再如,電燈剛剛亮的時候,第一剎那的閃光,立刻消失了;只是電源不斷地供電,在不斷地消耗中,我們才不斷地看到亮光。總之,我們聽講的、聽的、感受的、思想的都“過去”了,不能把握它。我們的思想,可以想得很多,可是要它停留,去停留不住。所以叫做妄心、妄想。妄者,虛妄不實。是靠不住的。佛法也叫它“幻”。
三心不可得
諸位注意,當這一秒鐘——“嘿”,我手這麼一擺,這一秒鐘已經過去了。可是,當這個剎那幻想(現象)存在的時候,不能說沒有,是有的,存在的;但是,這個存在不是永恆的,它馬上過去了,故謂之幻,是妄想,是妄心。但是,我們能知道現在自己在講,自己在感覺,自己在煩惱、歡樂,那個能知之性並沒有運過。各位知道自己在這裡聽,聽些什麼?過去了;可是,那個能聽之性沒有變動。我們在靜中要慢慢抓住這樣一個心理狀況:對於感覺、知覺、虛妄不實的思想(過去了),不去理它。但是,很多人在靜坐的時候往往在自我的心理上犯了錯誤:本來很悠閒,因為要一心一意去自覺打坐,反而顯得很緊張。愈用思想的,思想俞是把握不住。所以要使你的心境永遠和“風來竹面,雁過長空”。就是要像天空中的飛鳥,永遠沒有留下鳥的痕跡;況且你要留,也永遠留不住。要像微風吹過了竹面,風過了竹子依舊。《金剛經》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禅宗六祖慧能大師因此而悟道,便有些近於這個道理。
有人問:“為什麼六祖能夠因此而悟道呢?”因此他“無所住而生其心”。可是大家看了“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就說“要作到”無所住而生其心——這樣就是有所住了!六祖知道了,什麼都不留,自當悟道。《金剛經》中最重要的三句話是:“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何謂過去心?這一句話過去了,就是過去心。何謂未來心?還沒有來的思想,還沒有來的感覺,就是未來心。何謂現在心?我們現在就是現在心。大家注意啊!“現在”……立刻過去了;再說“現在”,又過去了;“未來”……馬上變成“現在”,也過去了。無論感覺、知覺,過去、現在與未來,凡一切心皆不可得!如果兩腿結跏趺坐,閉目垂簾,欲留心常住,強而行之,豈非“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能夠體味禅的基本修養,則生存這個物質文明鼎盛而精神苦悶的二十世紀裡,庶幾乎可以自我升華,可以超脫,可以超越於痛苦、煩惱、憂郁和不安的煉獄,而自然漸漸地達於明月長空,光含萬象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