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人生如夢幻,夢醒一場空;也有人說,人生如浮萍,漂泊不定,聚散無常。其實,人生好比一條“路”,人生的前途要有路,才能有所發展;如果前途沒有路,應該就表示人生已經走到盡頭了。
人生的路,要靠自己走出來,自己走不出自己的路,總是沒有把人生活得淋漓盡致,因此每個人都要重視自己的“生涯規劃”。
我曾經把自己的一生規劃為八個時期,以每十年為一時期,第一個十年是“成長時期”,第二個十年是“閱讀時期”,第三個十年是“參學時期”,之後依次是“弘法時期”、“歷史時期”、“哲學時期”、“倫理時期”、“佛學時期”。
我能到人間來,得感謝父母生養了我的身體,他們幫助我在世間成長;但是自己前世的福德因緣,讓我今生能夠依照自己的理想,朝著自己既定的目標發展,更是值得慶幸。
我從小就不是一個苦惱的小孩,由於家裡貧窮,出了母胎連母奶都不足飽腹,但是我天性容易滿足。對於童年往事,現在已經不復記憶,只是偶爾聽母親敘說,我經常把家裡僅有的一點食物拿出來,分享給其他小孩子吃;其實家貧,也沒有多少東西可以分享給別人,母親的話只不過說明,我從小就有喜捨的性格罷了。
我還依稀記得,三四歲的時候就和外祖母學會念《般若心經》,也和七八歲的姐姐比賽吃素,這一切大概都是受外婆的影響。童年的我,經常跟著外婆進出“道場”。其實當時我並不懂得什麼宗、什麼教、什麼神,只記得大多數的道場裡,都懸掛了“十殿閻羅”的圖:一殿閻君秦廣王蕭,二殿閻君楚江王曹,三殿閻君宋帝王廉,四殿閻君五官王黃……當時在小小的心靈上,就刻印了“人不能做壞事”的觀念,做了壞事,上刀山,下油鍋,那是多麼痛苦、可怕的罪業呀!
我雖然沒有進過正式的學堂讀過什麼書,但在童年時,就會背誦寺廟牆上所貼的《三世因果經》:“有食有穿為何因?前世茶飯施窮人;無食無穿為何因?前世不捨半分文。高樓大廈為何因?前世造庵起涼亭;福祿俱足為何因?前世施米寺庵前。相貌端嚴為何因?前世花果供佛前;相貌丑陋為何因?前世惡心嫉妒人。聰明智慧為何因?前世誦經念佛人……”
我最感激的是,父母生養我,不但給我一個健康的身體,最重要的是,給我一個影響一生一世的性格。所謂“性格”,我生性勤勞,從小就喜歡幫助做家務,舉凡掃地、洗碗、擦桌子,我都會主動去做。再者,就是我有一顆“仁慈”的心。
我從小就喜愛小動物,一群螞蟻被圍困在路邊的水塘中,我會替它們搭橋,讓它們通過。幼小的昆蟲,我也細心把它養大再放生。我喜歡養小雞、小鴨,尤其喜愛養鴿子。記得有一次,為了一只鴿子飛失了沒有回來,我最初急得飯都吃不下,最後竟至投河自盡。所幸我深谙水性,自己又浮了上來。但是這一切,都被大人責怪,認為簡直是小孩子胡鬧。
我對家中所養的小狗,每天只准喂食一餐,甚為不滿,總想:人可以吃三餐,為什麼狗只能吃一餐呢?家人說:只有給它吃晚餐,它才肯看家守夜。我無法認同這種說法,經常在吃飯的時候,偷偷把碗盛滿了飯菜,再將狗引到僻遠的地方讓它吃,我寧可自己少吃,也要替狗加餐。
一只殘缺的小雞,破殼而出還不到十天,有一次被雨水淋濕了羽毛,我怕小雞受寒,就把它擺在爐灶的入口,想借爐火幫它把羽毛烤干。哪知小雞見了人,受到驚嚇就往爐子裡鑽去。我一見大驚,趕快伸手把它從爐火裡搶救出來。但是它的羽毛已被燒光,一只腳也燒掉了,甚至嘴巴因此缺了下喙。
被燒成這個樣子,照說小雞應該是必死無疑,但我想出種種方法照顧它。起初喂食很麻煩,因為小雞只剩上喙,不能啄食,所以三餐我都用杯子盛滿米谷喂它。如此養了一年多,小雞不但沒有夭折,反而大到可以下蛋,盡管所下的蛋小如鴿蛋,但總是活了下來。這件事讓我感覺自己好像成就了一件大事業一樣,現在回想起來,這也是對生命的愛護。
另外關於勤勞,記得是八九歲的時候,因為家裡貧窮,看到父母為家庭日用艱難而辛苦,於是就有心想要幫忙。但是一個年幼的兒童,能有什麼辦法呢?想到狗在路上屙屎,我每天早晨天蒙蒙亮就起床,然後到路上撿“狗屎”,把它堆積在一起,幾天後也能賣給人家當肥料,而能賺得幾個銅板。
或者我常也在下午時分,出門撿拾路上的牛糞,然後學習大人的做法,把稻草剪碎,將牛糞及稻草用水和在一起,貼在牆上曬干後,一塊牛糞幾角錢賣給人當木炭燒,如此也能賺錢。
“七七盧溝橋事變”後,抗日戰爭開始,我的家鄉揚州江都被戰火摧毀,燒得只剩下一片瓦礫,到處都有鐵釘,以及各種器皿損壞後的破銅爛鐵。我把這些撿起來賣,雖然不值錢,但當時小小年紀,也覺得為數可觀。甚至在桃李銀杏出產季節,鄉人吃過桃子、李子、杏子,裡面的核到處亂丟,我也滿街滿巷地撿拾,累積起來也可以賣點小錢。
過去自己一直覺得很難為情,不敢把這些事告訴別人;現在環保意識抬頭,我覺得自己童年所做的,不但減輕家庭經濟負擔,也是對環保的實踐,同時也增強自己的信念。不論什麼人,只要對公益有所幫助,我覺得都非常有意義。
十歲以前的童年,我把它稱之為“成長時期”;十歲以後,我就步入了讀書學習的時期了。我在出家前的一兩年中,斷斷續續也讀過幾年“私塾”。所謂“斷斷續續”,原因是我們每天讀書要繳四個銅板,有錢的時候就帶著四個銅板去讀書,如果沒有錢,當天就主動為自己放假。私塾的老師也習慣如此,學生來了,就教他一段四書,不來也不會責怪。
斷斷續續當中,也不知道自己能認得幾個字,直到十二歲那年,我在師父志開上人的座下剃度出家。最初在南京棲霞佛學院讀書,全班約有學生五十人,他們的年齡都比我大許多,大部分在二十歲以上,只有我還在幼童之齡。同學當中,不要說青年,連少年都沒有,我只有自慚形穢地混雜在那些大人學生之中。他們都曾經聽講過《成唯識論》《因明學》《般若心經》等,而我對這些經論,都如鴨子聽雷,老師的語言,對我而言,只有聲音,完全不知道講的是何義。
所幸在私塾裡認得幾個字,這時總算能夠派上用場,我經常到棲霞佛學院的圖書館,借幾本文學書籍來閱讀。我記得自己所看的第一本小說,就是《精忠岳傳》。對於岳飛的“精忠報國”,以及他的兄弟們“英勇果敢”的表現,都讓我產生非常強烈的尊敬與向往。
後來又接觸《七俠五義》《小五義》《封神榜》《儒林外史》《水浒傳》《三國演義》等,經常看得入迷,甚至真是看到廢寢忘食。之後又閱讀不少西洋文學,先後看過英國《莎士比亞全集》、印度泰戈爾的詩集、俄國托爾斯泰的小說《戰爭與和平》,以及法國大仲馬的《基督山恩仇記》、小仲馬的《茶花女》,美國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還有德國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浮士德》,等等。
這時候感覺到知識無涯,慧海無邊,每天雖然在叢林裡過著專制、無理要求的生活,受著無情的打罵教育,但是我樂在閱讀之中,其他一切也就不去計較了。
在那個時候,我愛看小說,終於慢慢被老師發現了,成為黑名單上的學生。老師認為,一個不用功閱讀經論,只是沉迷於小說的學生,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罷了!但是不管別人怎麼樣嘲笑、歧視,我對東西方的小說、文學作品、歷史傳記,還是讀得津津有味,樂此不疲。因為經論看不懂,只有閱讀這些世間著作,能夠增添我的知識見聞。
那個時候,因為閱讀,我也漸漸展現了自己的學習成績,例如《水浒傳》裡的一百零八將,他們叫什麼名字,什麼綽號,用什麼武器,穿什麼衣服,我都能如數家珍一一道來。甚至我還列出三四十人,覺得他們不夠資格當一百零八將中的好漢。
對於《三國演義》,我則崇拜不已,尤其當中對於人物武功的鋪陳,很有層次,例如“呂布戰三英”,可以看出呂布的武功勝過關雲長、張翼德;而關公“過五關,斬六將”,可見關雲長的武功又是遠遠勝過一般的英雄武將。
對於《三國演義》中,把關雲長、張翼德、趙子龍、黃忠、馬超,列為“五虎將”,我認為最為公正。當中尤以趙子龍那種不計較、不比較、不鬧情緒,只是一心輔佐劉備,令我最為欽佩。
我在棲霞佛學院讀書的六七年當中,可以說都是被人歧視、打壓。例如,有一次語文課中,老師出了一道作文題目,叫做“以菩提無法直顯般若論”。在那種年齡,對於什麼叫做“菩提”,什麼叫做“般若”,我都搞不清楚,又如何議論?如何能暢所欲言呢?結果老師給我的批語是:“兩只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我當時一看,還揚揚得意,以為老師寫了詩句贊美我,後來經過別人說明,才知道老師是在嘲笑我。所謂“兩只黃鹂鳴翠柳”,它在叫什麼你知道嗎?“一行白鹭上青天”,你又了解了什麼呢?所以總說老師的意思,就是說我的文章“不知所雲”!
又有一次,作文題目是“故鄉”。這種淺顯易懂的題目,又是跟自己切身有關,加上我讀過一些文學小說,懂得怎麼樣形容故鄉,所以就寫道:“我的故鄉有彎彎曲曲的小河,河流上有小橋,兩岸翠綠的楊柳低垂。每當黃昏落日余晖下,農捨的屋頂炊煙袅袅升起……”老師又給我批語:“如人數他寶,自無半毫分。”這一看就很明白,老師認為這篇文章是我抄襲而來,不是自己所作。
寫得好,是抄襲而來;寫得不好,是不知所雲。幸好我的性格善於轉化,沒有輕易被摧殘、打倒,所以後來我一直主張,對青年學子要用愛的教育,要鼓勵他上進。所謂“良言一句三冬暖”,老師的一句話,一點鼓勵,是用金錢買不到的,可是對一位青年學子而言,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是多麼需要師長大人的鼓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