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轉瞬過去了,阿便那天趁著虛雲來山巡視,就跪倒叩頭,叩個沒停。虛雲說:‘阿便,你要什麼?’
阿便說:‘老師父!求您老人家教我念佛吧!我這樣笨,又一字不識,不會念佛!’‘你卻要念佛做什麼?’
阿便說:‘我今世這麼辛苦這麼蠢,必是前生做了什麼孽又不會修行,所以,今生想學佛修道,以求來生勿再淪落啊!’虛雲微笑道:‘你想要怎樣修?’
阿便說:‘我不識字,又丑陋,又蠢材!我哪知道要怎樣修?只求老師父教我簡便容易的方法罷,我常聽師父講經,講得深奧,我一句也不懂,不過聽師父您說,只要一心不亂,勤念佛號也可得生西方。師父您就教我念佛號罷!’
虛雲說:‘阿便,你已經一心專誠,真是難能可貴!我就教你念阿彌陀佛和觀世音菩薩!我教你淨土法門罷!’
阿便叩謝。虛雲教了他怎樣勤念阿彌陀佛和觀世音菩薩。他從此就自己屏息諸緣,一心念佛,日夜不停。就是日間種菜鋤土,也心念佛號不辍。
光緒元年,虛雲老和尚運龍藏大經回山之後,舉行傳戒,阿便也來求戒出家,那時他才二十一歲。
虛雲說:‘你要出家受具足戒!很好,我知你至虔,念佛極精勤,但是你還有家眷呢!你怎樣處理?’
阿便說:‘我們一家八口老小都約好了,今日都來落發出家修行,務乞師父恩准才好!’
‘阿彌陀佛!難得!難得!’虛雲說:‘甚勝因緣!好!好!好孩子!我准你!’
虛雲望著座下這個狂喜地不住叩頭的青年,老人好像依稀看到了自己當年在鼓山湧泉寺跪求妙蓮長老傳戒,老人的熱淚湧現了。他有多少的感觸啊!六十五個年頭過去了!往事依稀!如夢境!猛回頭,卻在何處?幾十年來,東飄西蕩,也曾傳戒弟子不少,可以怎料到,奇跡卻應在這個面貌丑陋的貧苦青年?
虛雲出神地俯望著青年,竟忘了喚他止拜,任由他不住地叩拜,何只三跪九叩?怕不叩了一百個頭!阿便是拙於言詞的,感激得說不出話來,感激得只是流淚!只是叩拜!
虛雲從阿便身上找到自己當年的影子,再細看,阿便是阿便,虛雲是虛雲!
‘請起來吧!’虛雲微笑說:‘不用拜這麼多!你多拜我,就不如多拜佛才對!’怎麼說得他聽?這樸拙的青年又拜了許多才肯起來。
‘阿便!’虛雲說:‘從今起,你把名字改為日辯!“辯”與你原名“便”字同音,我等你具足戒後,另外賜你法名。’
‘日辯’阿便歡喜無限:‘我就是日辯!’
‘只是一個代名!’虛雲說:‘你並不是日辯,你也不是阿便!’‘師父!我聽不懂!’日辯茫然地仰望。
‘我也不是虛雲,虛雲也不是我!’老人說:‘你懂嗎?’
‘還是不懂!’
虛雲說:‘我教你念佛,我也教了你打坐,現在我要教你知道你不是你!我要你做到心中覺悟!“我不是我”。心中無我,破我執!而又無所求,則自然得,明白嗎?’
‘還是不明白!’
‘你慢慢地學,漸漸就能體會的。’虛雲說:‘我知道你精勤不懈念佛,一心系念!許多人都不及你!這也是你的品質樸拙的好處。聰明人太聰明了,反被聰明誤!往往不能精勤一心修行!日辯!好孩子,你這樣很好,不要自卑而生退心!也不要去學人家聰明人。’
‘我本來就是愚笨,學也學不來聰明的。’
‘愚笨才好!’虛雲說:‘你不會被聰明誤了!’
傳具足戒之後,虛雲賜他法名為‘具行’。從此他成為具行和尚了!具行剃度改穿僧衣,每日自動操作各種勞役,種菜、施肥、挑糞、擔土、打掃…...一如未傳戒之時,他專誠一心勤念阿彌陀佛與觀世音菩薩,也不和任何人講話,他耳患重聽,一般人都稱之為‘聾子和尚’。
苦修到了民國四年,他越發的耳聾了,也越發的沉默了,他無論種菜或做工,無時都在心中念佛,誰喊他他也聽不見。
虛雲那天喚他來說:‘具行!你苦修了四年,境界已不錯了,但是見識太少,你現在應該下山出外參學去!你應參拜天下名山道場,將來你願回來就回來,若另有好機緣,也可隨緣行止!’
具行泣拜:‘師父!弟子不去!’
‘為什麼不去?’
‘弟子要一輩子服伺師父您老人家!’
虛雲心中一酸,可是裝起了怒容,叱道:‘去!我怎麼教你無我破執?你忘了?快去!我用不著你服侍!’
具行不敢抗命,哭著收拾行裝,虛雲送他到山門之時,看這青年和尚的依依不捨的樣子,他心中也難過了。可是他知道絕不能流露出來,免得害了徒弟傷感落入癡執,於是虛雲只是淡淡地說:‘你去吧!我們有緣再見!’
具行一笠一杖,正像虛雲當年一樣子,上路去朝拜各處名山去了!
民國九年,虛雲開始重建雲棲寺,具行和尚突然回來了,拜倒在虛雲老和尚面前。‘師父!我回來了!’
虛雲驚喜得很:‘你回來了?好極了!你這出去參學,游了些什麼名山?怎麼又回來了呢?’
具行說:‘天下各處名山都大略去過了,也不外如是!聽人說師父在此重修華亭寺,我知道師父缺人手,我就回來了。’虛雲說:‘你回來甚好!你打算回來做什麼事呢?’
具行說:‘師父,我又蠢又笨,又不識字,我能做什麼大事?總不外是侍候師父,兼做些人家做不來、不願做的笨重低下工役罷了!’
虛雲說:‘你既如此發心苦修,很好!你就住在雲棲寺和勝因寺兩處罷!’又問:‘這次回來,你去雞足山探視你家未?’具行說:‘沒有!我不去了!’‘為什麼?’
具行說:‘大家都出了家修行,有什麼好眷戀的?’‘見見也不妨!’具行搖頭:‘不去!不去!’
他從此就在兩寺每日辛勤勞作,舉凡挖土、搬石、築牆、蓋房子、種菜、種樹、砍樹、取柴草、割禾打稻谷、犁田、除草、打掃、挑糞、施肥、炊事、劈柴……一切最勞苦的工作,他都自動勤作了!無一分鐘閒暇,亦無一刻不在心中念佛!一面干活,一面念佛,有時候他替師父或同參補衣,也是一針一句佛號。到了晚上,他就念金剛經、藥師經、淨土諸經,一字一拜;早上,黎明大鐘響,他總是頭一個上殿參加課誦,他的精勤苦修,真是全寺第一!他卻是又聾,又像啞子,一句不開口。
虛雲觀察具行,覺得異常欣慰;他知道這個青年人的進境已經十倍百倍於任何僧人了!修蓋海會塔之時,虛雲在看工,具行在挑擔石塊和砌牆,見到虛雲老和尚,他突然開口說話了,像個小孩子般天真地說:‘師父!將來海會塔蓋成,我來守塔好嗎?’虛雲望著具行,不立即回答,他知道這句話是谶語!他知道具行就快要化去了!
‘好麼?’具行繼續追問:‘師父!好麼?’
虛雲心中一酸,淚水幾乎奪眶而出,勉強點頭說:‘好罷!’‘謝謝師父!’‘一切隨緣啊!’虛雲說:‘不可強求!’‘知道了!’
然後,虛雲特許具行擔任這一年春戒的尊證!受戒弟子請具行開示。具行說:‘我半路出家,一字不識,但知念一句阿彌陀佛而已!’
虛雲點頭嗟歎,心說:‘但知念一句阿彌陀佛,只要都像他這樣精勤不懈,一句也就足以成就了啊!倘若自恃聰明,心念紛歧,縱念萬卷經,又有何用?想不到,這孩子進境如此神速,他比誰都先證正果了!’
往事重現虛雲心頭,他知道具行這次售衣來供養大眾就是西去了!這一夜他為具行念經,具行來叩門,進來叩安。‘師父!弟子要去了!特來叩辭!’具行拜伏在地,悲泣難抑:‘弟子去後,誰來侍候師父?’虛雲說:‘好孩子!你該怎麼辦您的事,你就去辦罷!不要因我誤了你的大事!’‘師父……’具行哽咽難言:‘師父……’‘快去!’虛雲說:‘我在這裡為你念經助你!’具行再拜,然後離去,他一迳向寺後的後園去了。
入夜,監院法師點名查房,發現具行不在。‘具行呢?’監院說:‘怎麼不見了?他昨天請大家吃一餐,莫非今天下山走了?你們大家快去找!’眾僧把全寺找了個遍,那找得到人影?有一僧說:‘敢情他昨日齋眾是訣別?今晚卻偷偷下山逃去還俗接老婆了!’
另僧說:‘快別胡說吧!具行不是這等人!他若要叛道,怎麼還回寺來做這幾年苦工呢?他雲游在外,若要還俗不早就還了?’‘說得是!’眾僧都說:‘我們休要在背後謗毀具行法師!罪過!罪過!’
監院說:‘你們在這裡亂講什麼?還不再尋?我怕他是挨不得苦,尋了短見!快尋!’一僧說:‘我看他斷不會怕吃苦去尋短見,多半是跑到廣東去投考黃埔軍校了!’
此語真是太突然,使大家都愕然問:‘什麼軍校?’那僧說:‘如今孫中山先生在廣州黃埔開辦軍校,以蔣介石先生為校長,招考全國智識青年參加革命陣營,各省青年去報考的已經有三千多名了!就只有貴州都督周西成不准青年出境去報名,人家連北方的青年都紛紛南下去報考呀!聽說只取三百人!具行法師向來苦干為人,又是個血性男兒,莫非也去報考了?’
有人說:‘不會!人家招考軍校學生只限十八歲到二十四歲,具行已經四十多歲啦!’
監院說:‘別再多說了!再找!’找到菜寮,門卻是鎖住的,窗口望進去,沒有人影,眾人一面叫喊:‘具行!具行!’來到後面菜園,忽見曬坪那邊閃起一陣強烈白光!一連閃了幾次,照耀得全園光明,直沖夜空!白光眩目。
‘這是什麼光?’眾人無不嚇得心驚膽顫。住在寺外村民都看見了,眾人多是往時逃災來投奔虛雲的,災後也無處可去,紛紛留下來聚居,成了村落,這些村民素感虛雲的恩德,今晚初更剛過,眾人都未睡,正在乘涼,在瓜棚豆架之下講鬼講狐,忽然寺內白光沖天,使人目眩,眾村民大驚。
‘不好了!佛寺失火啦!’大家叫了起來:‘快去救虛雲老和尚出險!’村民好幾佰人,奔入寺內,一個和尚也不見!眾人慌得亂喊:‘虛老!虛老!您在那裡!’
村人們一面找虛雲,一面要救火,卻又不見有火,找到後園來,看到了那批和尚在那裡發呆。
‘火在哪裡?’村人們大叫:‘虛老他老人家呢?你們怎麼都在此?’‘哪裡有火?’和尚們也給嚇慌了!‘火呢?’
‘我們在外面看見寺裡沖天白光!’村人們說:‘只道是火燒寺院了,趕來救虛老!’‘沒有火呀!’修圓和尚說:‘白光一閃一閃是有的,倒不是火,喏!白光在曬坪那邊升起的。’眾僧與村民趕到曬坪一看,點了幾支火把,照耀全坪!‘啊!具行法師!’修圓叫起來:‘原來你在此地!害我們找得好苦!你在這干什麼?’
眾人也都看見了!具行和尚端端正正,合十趺足而坐,巍然不動,眼睛半合,面帶微笑,不理不睬眾人。
‘具行!’修圓欲待上前去拉他。
‘慢著!’虛雲老和尚已經由另一批僧眾與村人擁護而至了,他老遠便看見具行端坐,他慌忙喝住眾人:‘你們不許擅動具行!你們走開些!’
眾人慌忙讓開,虛雲扶杖來到具行面前,向眾人說:‘具行已經作化了!他自身噴出三昧真火,把自己燒成了灰!剛才你們看見的白光閃閃,就是他的真火之光!我在禅房為他念經助他用,我感到全身發燒,就知道他已經成功了!我怕你們不知道而亂動他,我連忙趕來……。’
眾人不論僧俗,聽師父一說,無不驚詫萬分,細看具行和尚,卻仍然是身披袈裟,趺坐面向西方,左手執磬,右手執木魚!面色如生,笑容和藹,只少了呼吸起伏動靜。
‘這…真的是…自發真火化了麼?’眾人都不敢相信:‘這分明是個活生生的具行和尚嘛!’
虛雲說:‘你們不要走近,恐怕衣帶生風震動他全身灰燼倒傾!你們走開些!’虛雲獨自上前再細看,火把照耀之下,只見具行的木魚其木柄早已化了灰燼,磬柄也成焦炭,但是具行的全身和袈裟依然未變,其余,只見僧鞋也成了灰。坐處的幾扎稻桿子和蒲團早就成灰燼了。
眾人都又驚疑,又歡喜,個個合掌念佛。
‘具行!’虛雲跪下合掌而拜說:‘恭喜你了!你已經修成破我執,得證大阿羅漢果!以你瑞相法身示世,證無生法忍之圓滿檀波羅蜜!請受虛雲三拜!’虛雲以師尊身分,對徒弟具行下拜!眾人當然也跟著叩拜了!
‘具行啊!’虛雲忽然老淚縱流,哽咽道:‘為師好為你歡喜!我還不及你的功行啊!將來欲求你的境界,也還萬無可能啊!’虛雲拜罷,具行遺蛻忽然放出陣陣奇異的芳香!眾人都嗅聞得到類似檀香的這種異香,又像仙蘭!大家都感動得流淚,個個念佛!
‘具行啊!’虛雲祝道:‘你且多保持瑞相一天,待明天為師請都督和昆明社會人士,還有新聞界都來瞻仰你法身,讓記者攝影留下一影,以傳於世助宏佛法!’
虛雲又吩咐:‘你們今夜須派人輪流值更看守具行法身!勿讓人畜觸碰!不許大聲震動!’
‘遵命!’眾僧連忙回答。
省督唐繼堯,財政廳長王竹村,水利局長張拙仙……次日聞報,都趕來了。昆明日報攝影記者也跟來了,還有各大員的家屬、社會賢達、昆明的佛教徒缁素,全都來參拜了!真是轟動了全昆明;數萬人絡繹登山來拜,人人感動,個個稱奇!昆明日報刊出了頭條大新聞和照片,轟動了全雲南。‘誰說沒有佛法呢?誰說修不成佛菩薩呢?’人人都說:‘看!具行上人不就是最好的佛法證據麼?’
‘這也奇怪!’唐繼堯說:‘若說具行是取稻草自焚,卻又怎會把全身燒成了灰也不倒下?又怎會仍然保持原來形貌呢?袈裟又怎不成灰呢?分明這不是凡火燒成的了!’虛雲說:‘具行法師是由心內發出三昧真火,把自身焚化的,才有此瑞相奇跡!’
唐繼堯說:‘奇異極了!磬魚的柄都已成了焦炭火灰呀!師父!他的全身果然都是灰麼?’
虛雲說:‘是的!’就向具行祝拜:‘具行!你的功德圓滿了!請讓我們送你入海會塔罷!’
虛雲伸手,顫顫巍巍,取下具行手中的小磬,又祝道:‘具行啊!具行!密行功圓,一磬留音!為師一敲磬,你可以放心西去罷!’虛雲輕敲殘磬,清脆的磬聲三響才過,突然地,具行的全身震動,化作灰燼而傾倒了!
虛雲跪下合掌而拜,唐繼堯與觀眾數千也都跪下叩拜!‘阿彌陀佛!’人人都感動得熱淚盈眶:‘阿彌陀佛!’虛雲早已淚水奔流滿面了,他也分不清那是悲傷或是歡喜了!
‘具行啊!我痛惜禅人殒少年,孔悲顏殁!此情曷似?具行啊!你密行功圓上品蓮,燃臂藥王真供養……人當末法多緣劫,君至臨終一火完!世事變幻,妖魔將興,佛法大劫將臨!為師將來還須應劫啊!具行啊!你歸來念佛荷鋤邊,助興梵剎同艱苦!我們世念難忘蔬菜熟!人人都受過你的菜蔬布施啊!如今你西歸向夕陽!我怎能禁傷心老淚流無盡?今日你一磬示妙緣!具行啊!為師恭送你了!’
虛雲痛哭。‘為什麼要哭呢?’他自問:‘我該為他歡喜才是啊!’
可是,人總是有情生啊!夕陽殘照中,萬人落淚!白頭人送黑頭人!誰不傷心啊?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