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土》雜志2017年第1期 文/釋延續
在漢傳佛教史上,後人通常把明末佛教的蓬勃發展稱為晚明佛教復興運動,而蓮池、紫柏、憨山、蕅益四位大師的應現,對該次佛教復興產生了決定性的作用。作為明末四大高僧之首、淨宗第八代祖師,同時也是華嚴宗師、禅門開悟的大師,蓮池大師在明末乃至當今的影響尤為巨大。蓮池大師一生極力弘揚淨土,同時贊戒、贊教、贊禅,但對執理廢事、口頭三昧之流則不留情面,痛加呵斥。本文擬從大師對《六祖大師法寶壇經》(以下簡稱《壇經》)“淨土說”的闡釋入手,探討大師的禅淨觀,接著以大師 “念佛有益於參禅”的觀點來體會大師悲心勸導禅者歸向淨土的原因;最後,用大師提倡“不管參禅、念佛,皆應研習經教”的教誡為結。
一、《壇經》“淨土說”的真實義
《壇經》是六祖惠能大師的開示語錄,成書以來流通甚廣。一方面對南宗禅的推廣起到很大作用;而另一方面,其中的“淨土說”卻引起了很多誤讀。《壇經》中關於淨土的文句,集中在通行的宗寶本《六祖大師法寶壇經·疑問品》中六祖對韶州刺史韋琚有關西方淨土的問答中。讀《壇經》這品內容,可得出《壇經》的基本淨土觀:一、未悟者念佛求生,已悟者自淨其心。淨土在心,心淨即得,不必外求。二、心地純善,西方不遠。心地邪惡,念佛也難往生。是故除十惡八邪,念念見性,常行平直,即見彌陀。十惡不斷,何佛來迎?三、在強調心淨土淨的同時,惠能大師並沒有否定西方極樂世界的存在。
六祖惠能大師承認西方淨土的存在,但以明心見性為要,不以求生淨土為目標。但《壇經》中這些朗朗上口的語句:“東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國?凡愚不了自性,不識身中淨土,願東願西,悟人在處一般”“但行十善,何須更願往生”等說卻被後人斷章取義,成為否定西方淨土、執持唯心淨土的依據。
蓮池大師對《壇經》“淨土說”非常重視,因為當時“狂禅”泛濫,妄認“自性”“唯心”之狀,執《壇經》而否定西方淨土者比比皆是。大師於《竹窗三筆》和《彌陀疏鈔》中皆指出“執《壇經》而非淨土者,謬之甚者也”。大師從四個方面,說明《壇經》“淨土說”的真實義。
(一)為門不同
大師認為六祖所言是以理奪事門,若以事奪理,則佛事門中不捨一法,安得撥無淨土?再者,禅與淨土理無二致,唯門庭施設不同。宗門直指之意,無佛無眾生,而淨土卻導引眾生趣向佛國;宗門舉心即錯,動念即乖,而淨土卻教人起心念佛;宗門言心境俱寂,而淨土卻以佛國為境,勸發願求生。法應隨機,假如六祖才弘直指,又贊西方,則直指之意,無由明矣。所以,六祖與淨土諸師,易地則皆然也。
(二)似毀實贊
有人以“愚人願東願西,悟人在處一般”等句,以淨土為小法、為愚夫愚婦之行,並以此為六祖之意。大師雲:“六祖東西之說,只是勸人要須實心為善、空願無益,何曾說無西方?”而六祖“心地但無不善,西方去此不遙;若懷不善之心,念佛往生難到”,以及“除十惡八邪”等說,正是要人實心為善、廣積善根福德因緣。這也符合《佛說無量壽經》中的“修諸功德、植眾德本”的教言。“但行十善,何須更願往生”之語,若非記錄有訛,亦當如是理解。
(三)不為初機
認清《壇經》所對根機,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壇經》說法對象甚專甚局。宗寶本《壇經》曰:“此法門是最上乘,為大智人說,為上根人說。”又雲:“吾戒定慧接最上乘人。”由此可見,《壇經》說法不為初機。在敦煌本《壇經》結尾處,六祖再次囑咐:“如根性不堪,材量不得,雖求此法,達立不得者,不得妄付《壇經》。告諸同道者,令知密意。”所以蓮池大師叮囑:“初心下凡,以秋毫世智藐視西方,妄談般若,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故《壇經》者,慎勿示之初機,苟投非器,便落狂魔,誠可歎惜! ”
(四)記錄有訛
《壇經》流傳千年,情況非常復雜。從客觀方面的因素來看,《壇經》原系六祖大師門人記錄,流傳中輾轉抄寫,補充修訂,版本甚多,文字難免有誤,遂造成學人理解上的偏失。例如流行最廣的宗寶本《壇經》與早期的敦煌本,字數相差竟有一倍左右。所以,蓮池大師指出:“六祖示不識字,一生靡事筆研,《壇經》皆他人記錄,故多訛誤。”再如《壇經》中“若論相說,裡數有十萬八千”之句,即西方淨土去此十萬八千裡。而《佛說阿彌陀經》中明言,極樂世界“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豈是十萬八千裡之數?蓮池大師指出“去此十萬八千裡”者,乃五天竺之西方(即古印度)。古印度與中土同屬娑婆穢土,哪裡談得上“願東願西”呢?再如“使君但行十善,何須更願往生”之句,蓮池大師指明:“夫十善,生天之因也。無佛出世,輪王乃以十善化度眾生。六祖不教人生西方見佛,而但使生天可乎?其不足信明矣。”更何況,“但行十善,何須更願往生”之說,也可能是六祖隨機方便之說,要學人但求諸己、莫向外求而已。
佛陀及諸菩薩祖師說法化育眾生的原則是契理契機,所謂“佛說種種法,為治種種心”。尤其禅宗說法,問在答處,答在問處,按問答之機緣有正說反說,有莊說諧說,有橫說豎說,有顯說密說,學人不可以淺智薄解而師心自用,執一為是,否則便死於句下。蓮池大師對《壇經》“淨土說”的闡釋對於我們正確理解《壇經》大有裨益,希望以此導正一些學佛人對淨土的偏見和誤解。
二、念佛有益於參禅
蓮池大師在《竹窗二筆》言:“古謂參禅不礙念佛,念佛不礙參禅;又雲不許互相兼帶。然亦有禅兼淨土者,如圓照本、真歇了、永明壽、黃龍新、慈受深等諸師,皆禅門大宗匠,而留心淨土,不礙其禅。”大師在《往生集》中也列舉了大量禅淨雙修而以淨土為歸的高僧大德,諸如:百丈懷海禅師“化送亡僧,悉歸淨土”;黃龍悟新禅師“切意淨業,有《勸念佛文》行世 ;真歇清了禅師“專意西方,有《淨土說》普勸四眾”;慈受懷深禅師“專心念佛,謂修行捷徑無越淨邦”;中峰明本禅師“有《懷淨土詩》百篇,盛傳於世”等等。此諸大德,皆乃禅宗尊宿,已悟明心性者,尚孜孜於西方淨土者,則念佛有益於參禅明矣。
禅宗是一個非常活潑的宗派,觀機逗教,於日常生活中體悟禅法,體悟佛心,在在又不離本處。但到了明末時期,狂禅現象日益嚴重,如裝模作樣地呵佛罵祖、焚燒語錄、不看經典、亂用棒喝等等。針對當時一些禅宗學人出現此類的問題,大師在《竹窗二筆·宗門語不可亂擬》中加以嚴厲的破斥:“今人心未妙悟,而資性聰利,辭辯捷給者,窺看諸語錄中問答機緣,便能模仿,只貴顛倒異常,可喜可愕,以眩俗目。如‘當午三更’‘夜半日出’‘山頭起浪’‘海底生塵’,種種無義味語,信口亂發。諸無識者,莫能較勘,同聲贊揚。彼人久假不歸,亦謂真得。甚至‘一棒打殺與狗子吃’‘這裡有祖師麼?喚來與我洗腳!’此等處,亦復無忌憚,往往效颦。吁!妄談般若,罪在不原!可畏哉!”另大師在《竹窗二筆》中又特別舉妙喜禅師被“無眼”長老胡亂印證之例而感歎:“然妙喜謂無眼長老以東瓜印子印學人,今學人多以東瓜印子印自己。妙喜見之,又當何如?”有鑒於此,大師婆心懇切,勸導禅者以念佛為歸。“參禅人雖念念究自本心,而不妨發願,願命終時往生極樂。所以者何?參禅雖得個悟處,倘未能如諸佛住常寂光,又未能如阿羅漢不受後有,則盡此報身,必有生處。與其生人世而親近明師,孰若生蓮華而親近彌陀之為勝乎?然則念佛不惟不礙參禅,實有益於參禅也!”(見《竹窗二筆》)
三、不管參禅念佛,皆應研習經教
大師在日常生活中經常遇到一些自大的參禅者說:達摩西來傳法,不立文字,只要明心見性,則一切皆辦,不必看經典。也有一些自負的念佛人說:修淨土法門,只要把一句佛號直下念去,得到阿彌陀佛的攝受,就可以往生極樂,又何必看經典?大師指出這二種人如果確實有真修實證的功夫,達到了他們所說的境界,如此說也無可非議。但是,對一般人而言,這樣信口開河,大都是因為自己不通教理,而故意來掩飾自己的短處罷了。
是故大師處處勸勉參禅者及念佛人:“予一生崇尚念佛,然勤勤懇懇勸人看教,何以故?念佛之說何自來乎?非金口所宣、明載簡冊,今日眾生何由而知十萬億剎之外有阿彌陀也?其參禅者,藉口教外別傳,不知離教而參是邪因也,離教而悟是邪解也。饒汝參而得悟,必須以教印證,不與教合,悉邪也。是故學儒者,必以‘六經’‘四子’為權衡;學佛者,必以三藏十二部為模楷。”
雖法門平等,無有高下,禅與淨土之終極出三界成佛道的目標本無二致,但如論事修,則有天壤之別。淨土法門若能信真、願切、行實,便可仗佛慈力帶業往生,一得往生,則永出生死。而參禅之人唯仗自力,即使能明心見性,如不能斷盡見思煩惱,依然要在三界當中受生受死。如果參禅得悟,又能發願求生,現生明心見性,至臨命終時,蒙佛接引,上品往生,即永明大師所言之“有禅有淨土,猶如戴角虎,現世為人師,來生作佛祖”者。因此,蓮池大師極力主張參禅之人應兼修淨土,發願求生西方,以禅歸淨,最為穩妥。
蓮池大師圓寂雖然已有四百零二年了,但大師對《壇經》“淨土說”的辨析至今字字珠玑,大師針對狂禅現象的評說和勸慰,至今如雷貫耳。正如憨山大師所贊:“先儒稱寂音為僧中班馬,予則謂師為法門之周孔也!以荷法即任道也,惟師之才足以經世,悟足以傳心,教足以契機,戒足以護法,操足以勵世,規足以救弊。”大師的人格魅力、大師的文字般若在今天以及日後都將潤澤著我們的慧命,指引著我們遨游法海,撷取遺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