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地藏母親的盲而復明以及最後的無疾而終,再次讓闵公闵讓和感到了佛法的神奇。他想想自己也是60歲的人了,活了一天少兩晌,不知哪天一口氣上不來,就過去了。一日,他來到方丈,對釋地藏說:“大師,我想請您到山裡轉一轉。”
釋地藏雖然覺得闵公今天的舉止有些奇怪,但還是點頭答應了。說實在的,自從離開巖洞搬到化城寺,整日裡忙於弘法度生事務,他還真有些懷戀山裡的靜谧,想念山裡的景色。
兩人出了化城寺,一路有說有笑,向天台峰方向走去。在路過一片山場時,闵讓和指著對面的山梁說:“沿著那道山梁一直向上延伸到山頂,內側的山場都是屬於闵家的,而外側就不是了,那屬於鄰村胡家。”
釋地藏沒多想便點了點頭。翻過一個山頭,來到一片開闊的山間谷地。谷地之中,土壤肥沃,是山裡最珍貴的、農人最珍視的好莊稼地。水田裡忙碌的人們紛紛停下手裡的活,與闵讓和、釋地藏打招呼。但是,非常明顯,只有一部分莊稼漢出於禮貌,在問候闵公的同時順便問候了一下釋地藏,而其他人則對他視而不見,直接對闵公噓寒問暖,熱情地拉家常、說苗情,一臉的巴結。
闵公說,他們都是自己家的佃戶,他們耕種的這片上好的土地,自然屬於闵家。
山腰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樹干都有碗口粗細,闵公像撫摸兒孫一樣愛撫著一棵棵樹木,充滿慈祥又充滿驕傲地說道:“再等二三十年,這些樹木都可以長成棟梁之才,就能派上大用場了。”
釋地藏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闵讓和見狀,十分認真嚴肅地說:“大師,我今天跟您說的山場、土地、樹林,你都要放在心裡。尤其是地界、范圍,您必須記得一清二楚,千萬不能搞錯。”
釋地藏笑道:“我又不是您的管家,知道這些有什麼用?”
闵讓和一本正經地說:“老夫把這些東西都捐給化城寺,不就都歸你了嗎?”
釋地藏感到很奇怪,問道:“闵公,你怎麼會想到將所有的山場、土地布施給化城寺?”
闵讓和反問:“幾年前,你不是說過,將來要在這九華山建幾十座寺院?建寺安僧,必須有場地,所以……”
釋地藏趕緊插話說:“我說的是將來。”
“幾年前的將來,不就是現在嗎?”闵公故意咬文嚼字。
釋地藏哭笑不得,只好認真解釋說:“闵公,那時,我不過是給後世子孫化個緣、作個授記罷了。至於這個機緣何時成熟,是等幾十年還是幾百年,要看後人的福德緣分。”
闵讓和卻固執地說:“可是,老夫現在就想將所有的山場、土地布施給佛門,一一交代給您。”
釋地藏開玩笑說:“你把土地都交給了寺院,那些佃戶可就不理睬你而討好我啦!”
闵讓和呵呵一笑,道:“那敢情好,我求之不得呢!”
釋地藏感到他心裡有什麼事情,於是問他:“闵公,您今天好像有什麼心裡話要和我說?”
闵讓和轉過身來,鄭重其事地在釋地藏面前跪了下來,竟然說自己想出家。
“出家?”釋地藏一愣,他沒想到闵公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不過,他仍然贊歎說:“好啊好啊,您老人家能有這樣的心願,真是難能可貴。這一念出離心,勝造七級浮屠。”
“這麼說,您答應了?”
釋地藏笑道:“我只是贊歎您出家的心念,並非贊成您剃度。”
“這……”闵讓和一臉的疑惑。見闵讓和不解,釋地藏將他攙扶起來,和他邊向深山裡走,邊說:“闵公,您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出家嗎?《維摩經》說:‘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即是出家。’所以,並非剃了光頭,就算出家。出家,是要出離煩惱纏附之家而進入菩提之道,而不是那個形式。”
“我想出家,就是為了修行佛法。”
“修行佛法,不在於出家、在家,要看每一個人的因緣。”
“您是不是覺得我年紀大了,怕我出家之後會給寺院增加麻煩,所以才……”
釋地藏正色說:“闵公,看您想到哪裡去了!佛門慈悲,怎麼會如此無情無義?我之所以認為您應該繼續保持在家人的身份,主要是為九華山的佛教發展、為我們這一帶的信眾考慮。您是九華山最受人尊重的人,在民眾心目中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可以說一言九鼎、一呼百應。您的一言一行,對民眾的影響極大。所以,您以德高望重的鄉紳地位尊重僧人,以大護法的身份廣行布施,護持佛教,為廣大鄉民起到了良好的示范作用,許多民眾因而尊重佛法,向往佛門,進而崇信佛教。因而,您作為居士對九華山佛教興旺發展的作用,往往是我都力所不能及的,可謂功德無量。我們學佛,心量要大,不能只為自己解脫,更應該發願廣度眾生。”
釋地藏略一停頓,接著說:“您看,在我們佛教所有的大菩薩之中,除了地藏菩薩,其他像文殊、觀音、普賢等等,大多數菩薩都顯在家相。因為這樣才能和廣大民眾水乳交融,沒有距離,民眾才會親近你,你才有機會用種種善巧方便啟發他們,引導他們,使他們最終信仰佛教,離苦得樂。”
闵讓和想了想,欲言又止。釋地藏明白他的心思,對症下藥般地說:“像您這樣的大富長者,福德因緣殊勝,知因果,憫眾生,在家修行有著獨特的優勢。”他扳著指頭,十分耐心地對闵公說:“第一,您對佛教起了敬信心,又多次聽講妙法,心開意解,不再懷疑,信根堅固,這是‘信具足’。其二,您已經受了五戒,不殺、不盜、不邪YIN、不妄語、不飲酒,只要不違反,就是‘戒具足’。再三,您廣有財富,卻心地善良,不悭不惜,施貧濟困,做到了‘施具足’。第四,你嚴守五戒,廣行布施,這是智慧的體現,然後再以智慧觀察肉體、觀察心念,就會發現一切虛假不實,其性本空,以此修行,名為‘慧具足’。您是四足居士,何愁不能解脫!”
闵讓和被他說得心花怒放,哈哈大笑起來。最後,他問:“那麼,老夫具體修什麼法呢?”
釋地藏回答道:“具體怎樣修行,最好讓道明來指導您。父子連心,他最了解您,也最孝敬您,定會將最合適的修行方法教給您。”
“好好,那我回去問他。大師,既然出來了,那我們就真的游山看景去吧。”
“好的。山色風景,無一不是佛的法身。”
九華山風光旖旎,一步一景,步移景換,美不勝收。兩人仿佛在畫裡行走,優哉游哉,不知不覺來到了僻靜的後山。忽然,那邊的灌木叢中有動物掙扎、哀叫的聲音,隨即傳來“哎呀”一聲驚叫!
他們二人趕緊跑了過去,發現一個怒氣沖沖的獵人,手裡抓著一只羽毛斑斓的野雞,正要狠狠地擰下它的脖子。釋地藏喊了一聲:“阿彌陀佛,快住手!”
獵人一愣,發現是一個老和尚與山主闵公,他右手下意識地將野雞藏在了身後。釋地藏沒有提野雞的事,只是關切地說:“施主,您的左手在流血。來,貧僧給您包扎一下。”說著,他撩開衣襟,從內衣上撕下一縷布條,拿過獵人的左手,一邊包扎一邊說:“施主,您太不小心了,看,扎了這麼深的一個血洞。”
獵人想都沒想,從身後拽出野雞,恨恨地說:“哪裡是我自己不小心?這是被它的尖嘴啄的!”
釋地藏依然不動聲色:“它為什麼啄你?”
“它的腳被我之前下在灌木叢邊上的套子套住了,我來收獲獵物,就被它啄了。”
闵公說:“兔子急了也咬人。野雞知道落在你們這些獵人手裡,命就沒了,怎能不拼命掙扎?你是自找的,活該!”
釋地藏趕緊說:“施主,您看能不能給老僧一個面子,將這只野雞放生吧?”
獵人不情願,猶豫著沒松手。闵公見狀,說道:“地藏大師說了,你敢不聽?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非要等下地獄才明白!好,這只野雞算我買下了,你按市價找我的管家去支錢。快,將手上的野雞放了!”
見德高望重的闵公這樣說,獵人便松開了手。那野雞咯咯叫著飛走了。
闵公不客氣地說那獵人:“你年紀輕輕,為什麼非要干這種造孽的營生?”
獵人自然不服,說:“打獵造什麼孽?這些野雞、野兔之類的東西,就是給人吃的啊!再說,我們也經常冒著生命危險,獵殺那些傷人的狼熊虎豹,為民除害。”
釋地藏嚴肅地說:“誰告訴你那些弱小的野物天生是給人吃的?因為它們斗不過你,就應該被你吃掉?若是照你這歪理,毒蛇天生就該咬人,虎狼也應該把人當點心吃?”
“……”
“山裡的野物,有它們自己的生存法則,自成平衡。正因為你們這些獵人大量捕殺野雞、野兔、野山羊之類的吃草動物,豹子、老虎等吃肉的猛獸在深山裡找不到可吃的東西,才下山傷人的。因而,你們打獵破壞了自然平衡,不但傷天害理,而且也危害到了附近的鄉鄰。所以,老僧奉勸你早早洗手,另謀生計。”
獵人想想,這和尚說的確有道理。但他無可奈何地說:“可是,我除了打獵,什麼都不會干。我上有父母需孝敬,下有兒女要養活,一家人所有的活路,都在這些獵物身上。”
釋地藏道:“你生下來就會打獵?既然你能學會打獵,也就能學會其他生存技能。起碼,你會砍柴吧?你放下弓箭,拿起斧頭,不就解決了家人的生計?”
闵公適時插話說:“對,這裡的山場都是我家的,你可以做一個樵夫,天天到這裡來打柴。”
獵人之所以以狩獵為職業,收入高僅是其中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這一類人都養成了一種嗜血的惡習,殘酷的殺戮能給他們帶來莫大的快感。所以,為了滿足這種邪惡的刺激,他們大多數人明明知道狩獵是殘害生靈,卻仍然樂此不疲。
釋地藏見獵人仍然執迷不悟,說道:“剛才,那野雞不過是啄了你一口,你就恨不能立刻生吞活剝它。以心換心,將身比身,那些被你害死的獵物們呢?它們對你是不是也恨得咬牙切齒?生命都是輪回的,有朝一日,若是你淪落到它們手裡,你想想它們會怎樣對待你?所以,你要懸崖勒馬,早日改惡從善。好吧,你是獵人,我就給你講一個有關狩獵的故事。”
金陵城裡,有一位姓陳的秀才,自幼習舉子業,為了准備來年進京趕考,獨自一人搬到了自家後花園一座僻靜的房屋讀書。每日由丫鬟將一日三餐送來。人的食欲有時好有時壞,飯菜也有合不合口味的時候,所以書生經常會剩下少許殘羹剩飯,等丫鬟第二天一並收走。
一夕,微月之下,他聽到窗外淅淅有聲。書生天生光明磊落,所以膽子很大,就推開一條縫隙悄悄觀察。他看到高高的外牆缺口之處,似乎有兩個黑影。他以為是盜賊,便疾呼“抓賊”。那兩個黑影趕緊說道:“相公,我們兩個並非盜賊,來此也沒有惡意,只是有求於您。”
“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已經不是人了。”
“哦,難道世界上真的有鬼?你們鬼魅不是無所不能的嗎?有何事要求我?”
“相公有所不知,世上最可憐的,就是地獄中的餓鬼。我們兩個因為夙業,死後墮入餓鬼道中。每次看到您家裡的廚房炊煮食物,我們就饑火如焚。我們看到您似有慈心,每日剩下的殘羹冷粥能否賜給我們?”
秀才說:“佛家寺院經常誦經拜忏,每日晚課也都要放蒙山施食,足以救濟鬼道冥途。你們何不向寺裡的僧人請求超度?”
“唉——”兩個餓鬼長歎一聲,十分淒涼地說,“地獄眾生以及我們餓鬼,若想得到超度救拔,必須有生前種下的善緣善因。我輩在過去生中,混跡於仕途,蠅營狗苟,看到得勢的,就去趨附;人家倒霉,我們則掉臂如路人。手裡有權有勢之時,本應該扶窮救厄,多多有益於百姓;可我們卻搜刮民脂民膏,供自己及家人任意揮霍。原來沒造善因,今日安能遇到善緣?佛寺每日給餓鬼施食,我們因為無緣,佛力也無可奈何。”
“你們的家人呢?他們沒有給你們做超度?”
“唉——”餓鬼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道,“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官宦之家,往往都是犯奸作科之輩,我們就是因為不信因果,才貪贓枉法的。家人豈肯浪費銀子為我們超度?”
“可是,你們為何找到了我?”
“當年你參加童試時,我們看你氣宇不凡,以為是哪家的貴公子,所以沒有刻意刁難,特地允許您多帶一些食物,還吩咐衙役要盡量給您以方便。所以,因為這個小小的善緣,我們才能與您相見。”
書生想了想,的確有過這回事,就滿口答應,將剩飯施捨給兩個餓鬼。餓鬼特地說道:“相公,還麻煩您去向僧人請教‘變食真言’,只有用佛咒加持過的食物,我們才能入口。否則像目犍連的母親一樣,就算有聖僧供養,食物送到嘴邊,也會化成鐵丸烈火。”
書生心地善良,恻而憫之,就如它們所請,學會了蒙山施食,每日傍晚,邊念誦咒語,邊將殘羹剩飯灑在牆邊。兩個惡鬼無限感激,吞咽而去。
如是過了將近一年,書生臨去趕考前的一夜,他忽然聽到那兩個黑影在牆外說道:“打擾日久,感激不盡,今日特地前來告辭。”
書生問其何往,兩個餓鬼說:“有了您的慈悲布施,我們倆雖然暫無饑餓之危,但這總不是個長法。也是從您善待我們這件事上得到了啟發,只要存善念,行善事,就能得好報。我們兩個別無他人超度,求脫無計,只好自己想辦法做善事,以求自拔。金陵城中多山丘,鐘山上的樹林之內野鳥很多,每日總有一些城裡人用彈弓來打鳥。每當遇到這種情況,我們就先驚動那些鳥,使之高飛;若是有人下網捕鳥,我們就先驅使它們遠離。正是這一念善心,消去了舊業,今日終於得以解脫餓鬼之身。”
釋地藏對獵人說:“我相信,你打獵時,也一定遇到過獵物莫名其妙逃脫的事情。”
獵人渾身凜然一顫,點點頭。這時,闵公說:“那沉淪之鬼,還想法自救呢,難道你就自甘墮落?再說,據我所知,你們獵人的日子也不好過。危險不說,每日究竟能不能打到獵物,很難預料,往往會空手而歸。所以,你們並沒有穩定的收入。我還是那句話,在你沒找到更合適的職業之前,我家的薪炭林,你可以無償采伐。以柴換錢,起碼比打獵安全、穩當。”
獵人不再猶豫,立刻折斷自己的弓箭,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