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認識內在的敵人
開展慈與善心的最大阻礙是自私,自私是一種心懷自己利益卻經常不顧別人福祉的態度,這種自私的態度在心中是最平常的,它是妄見的根源。因此,修行慈悲與善心的首要工作就是要了解到妄見的毀滅性本質,以及它是如何自然地導致不愉快的結果。
為了幫助我們了解到妄見的毀滅性本質和帶給我們的不快,我要引述寂天在《入菩薩行》第四品《不放逸》中的解釋,存在於我們內心中的怨恨、嗔怒、執著和嫉妒等妄見是我們真正的敵人。如以下的兩首偈,他說,這些敵人沒有手腳、沒有身體、手中也沒有武器,而只是居住在我們內心中煩惱我們。它們從內在控制我們、奴役我們。一般來說,我們並不認知到這些妄見是我們的敵人,所以我們並不去挑戰或面對它們。因為我們不去挑戰它,妄見就不受威脅的安住在我們內心繼續為害。
嗔恨和欲望等敵人
既沒有強壯的手足肢體,
也沒有勇氣和智慧;
那麼我如何會被它們役使呢?
它們長踞在我內心,
只要高興就傷害我;
而我不對它們生氣
只是忍受。
但這種懦弱之忍是羞愧可恥的,
應該譴責。
負面的思想和情緒通常是詐偽的。它們詐騙我們,開我們的玩笑。例如,欲望會以忠實老友的姿態出現在我們面前,讓我們以為它是個美麗、親切的事物。同樣的,怨恨和嗔怒會以我們的守護者或忠實保護的姿態出現在我們面前。有時當某人想傷害你,嗔心就像一個守護者自內心生起,給你一股力量。也許你的身體比敵人更弱小,但嗔心使你感到強壯,它給你一種力量的錯覺。在這種情況下,結果就是你被打敗。因為嗔心和其他負面情緒是以這種欺騙的方式出現,我們從不去挑戰它們。它們以各種類似的方式欺騙我們。要充分了解這些負面情緒的為害,我們必須有一顆平靜的心,只有這樣才可以看清它們為害的本質。
回顧一下人類的歷史,我們會發現善心是文明發展之鑰,例如公民權、社會工作、政治自由、宗教等等,都是因善心而取得的成績。一個真誠的見解和動機並不專屬於宗教范圍;任何人只要關懷別人、關心社會、關心窮人,就產生了善心。簡單說,善心來自於對社會和他人福祉的深刻關懷。善心所啟動的行為將有益於人類福祉,為歷史留下好的傳承。今天,當我們從歷史中讀到這些事,雖然事跡已過去只成為回憶,我們仍然會為它們感到高興和安慰。回顧歷史人物的高貴事跡,我們會深深景仰,在當代我們也可以看到同樣偉大的例子。
另一方面,歷史上也有不少人犯下大禍的故事:殺戮、凌虐,對大多數人造成罄竹難書的災難和苦厄。這些歷史事件可以視為人類遺產中黑暗的反映,也只有在怨恨、嗔怒、嫉妒和貪婪之地才會發生。歷史是人類善惡的記錄,此無庸置疑。回顧歷史我們看到,如果想要有一個美好的未來,現在是檢視我們這一代的心念的時候了,對這樣的心念可能在未來造成的生活方式也應一並思考。這類負面態度的龐大力量再怎麼強調也不為過。
身為比丘,且為一個修菩薩行者,有時我仍不免會生氣惱怒,結果是以剌耳的言語對待他人,但片刻之後怒氣消減時,我會感到不好意思,刺耳的言語早已出口,再也收不回來。雖然字出口已久,聲音也已消逝,它們對別人的打擊猶在,因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道歉。這樣做是對的,不是嗎?但在同時會感到慚愧和尴尬,這顯示即使是短暫的惱怒,也會為他人制造很大的不快和不安,更何況如果你是對著一個特定對象而發怒,它所造成的傷害就更大了。事實上,這些負面的心態能遮蔽了我們的智慧和判斷,這樣自然會造成傷害。
人類有一個很美善的特質就是智慧,它能幫助我們判斷是非善惡。負面的思想像是生氣、執著會損毀這個特質,這的確很悲哀。當嗔心與執著控制了心,一個人會變得近乎瘋狂,而我確信沒有人願意變成瘋狂,但在它們的宰制下我們犯下種種行為——經常是影響深遠、具傷害性後果的行為。一個人若心緒被如此宰制就像個盲人一般,不知道要往何處去。然而我們不去挑戰這些負面思想與情緒,相反的卻受它們役使,最後又為它的破壞力所苦惱。讀這道偈,讓我們了解到真正的敵人在我們內心。
再舉個例子。當你的心受過自我訓練,即使你被敵對的力量所包圍,你內心也平靜不受左右。但另一方面,你內心的平靜也很容易被負面情緒所瓦解。我重說一遍,真正的敵人在內不在外。通常我們把敵人定義成傷害我們或我們的親人的人,但這種敵人是相對的,也不是永遠的。某一時刻他可能是敵人,但過些時候他可能成為你最好的朋友,這是個事實,在生活經驗中常會體驗到。但內在的敵人卻永遠是你的敵人,過去是、現在是,只它們還盤踞在你心中,未來仍然是。因此寂天說,負面的思想情緒是真正的敵人,而這個敵人是在內心中。這個內在敵人是極其危險的。與它相較,外在敵人的毀滅性是有限的,而且抵抗外敵通常是可能的。例如,在過去資源和技術都有限的時候,人們建造要塞城堡築一道道的牆來保護自己。現在核子時代,這種城堡的抵御方式就落伍了。在一個每個國家都有可能受核子武器攻擊的時代,人們將繼續發展更精密的防御系統。美國所創始的戰略防御計劃“星際戰爭”就是這種防御系統的典型。
在這個發展之下仍然是舊的信仰,相信我們能創造出一個終極保護的體系。我不知道是否能創造出一個保證全世界都能受到保護的防御體系,但我可以肯定,只要這些內在敵人還在,沒有去面對它們,人類毀滅的威脅將永遠籠罩。事實上,外在敵人所帶來的毀滅力量仍是來自於內在敵人,內在敵人是解放外在敵人毀滅力量的板機。
克服內在敵人唯一有效的方法是透過內觀了解心的本質。我經常告訴人們心是非常復雜的現象,根據佛教的哲學觀,心意識有許多不同的形態。在科學方法上我們會去分析事物的組成,了解它的化學成分和原子結構,采用其中有價值有用的成分,淘汰掉沒有利用價值的成分,這種區分法會導出一些有趣的結果。假如科學界花費相同的心力去分析內在世界、經驗世界和心理現象,我們會發現有許多不同的心理狀態,它們的運作、與對象的關系不同,在現象學上的特征也不同。心的某些層面是有用的,因此我們可以正確的認知它們、增強它們的潛力。如同科學家一般,假如我們發現某些心理狀況是有害的,帶給我們痛苦與麻煩,我們就必須了解其內在意義並且找到一個方法去根除它,這的確是一項值得的工作。事實上這是你修法中最切要的,就好像打開頭蓋骨做細胞實驗一樣,分析哪些細胞帶給我們快樂,哪些又引起我們不安。寂天告訴我們只要這些內在的敵人還安然,對我們只有危險。
寂天說到,即使世上每個人都與你為敵,要傷害你,只要你的心是平靜的,他們不會影響到你的自在。但只要瞬間妄見生起就有力量干擾你內心的平靜。
即使所有的天人阿修羅
都起而與我為敵,
但他們頂多只能殺害我
不致於把我拋進無間地獄的熊熊烈火。
可是煩惱敵的力量之強大,
能在剎那間把我投入地獄的烈焰之中,
這熊熊烈火
縱是須彌山亦被燒得連灰燼也不剩。
寂天也說到在普通敵人和內在敵人之間一個重要的不同點,假使你以友善的態度對待敵人可以化敵為友,但你不能對妄見采取同樣的方式,你越是與它們為友,它們對你造成的傷害就越大。
如果我溫順地對待外在的敵人,
他們可能帶給我利益安樂;
可是如果我奉承內心的妄見,
帶給我的只有痛苦與傷害。
如前所述,藉著修心可以改變你的觀念和行為。以我個人為例,人們認為來自安多(在中國青海省)的西藏人通常脾氣不好。所以在西藏,當某人發起脾氣,人們就認為他一定來自安多,我生長的地方。拿我十五、二十歲的脾氣和現在做一比較,我感覺有明顯的改變。這些天來我幾乎沒有生過氣,即使有也是一下就過,這是很大的受用。現在我經常是心情愉快的,我想這是我修心的結果。我也失去了母親,大多數的親教師和上師們都已逝去,雖然還有幾位仍健在。當然這些是不幸的事情,每當想起我就感到悲傷,但我卻沒有被悲傷所淹沒。老的熟悉的面孔消失了,新的面孔出現,我仍然保持喜樂與平靜。對我而言,這種寬廣的包容力量是人性的美善之一。
只要你仍然受到無明和妄見所宰制,你就不可能達到真正而恆久的快樂,這是很自然的事實,如果你深受這個事實所困擾,你必須從中找到解脫之道——涅盤。如果你是比丘或比丘尼,你更應該把生命投向涅盤境地,得到真正的解脫,如果你能完全奉獻自己在修法上,你會運用一些方法達到解脫的境地,像我一樣,如果你沒有充裕的時間那就很困難了,不是嗎?我知道有一個原因阻礙了我潛心修法,那就是懶惰,我不是一個懶惰的傑仁波切,卻是一個懶惰的丹增嘉措。好!即使你無法在修法上專注,但盡可能復習這些法教,並對生活中各種攸忽來去的境遇與煩惱做檢視,對你還是很有幫助。這些境遇與煩惱好像池中的漣漪一般,生起了又很快消失。我們的生命隨業流轉,無止境的輪回,生起又散落,一個問題出現、過去,隨即又來了一個,它們永不停息的來來去去,然而我們意識的連續像丹增嘉措的意識是無始的,雖然它念念變遷,但意識的本體是不變的,這是我們存在的本質。了解這個事實使我更容易面對現實。這個實際的見解幫助我得以保持自在與平靜,這是丹增嘉措的思考方式。以我個人的經驗,我知道心是可以訓練的,透過這種訓練可以得到很大的轉變,這點我可以確知。
內在敵人盡管破壞力強大,有一處它卻比外在敵人脆弱。寂天在《入菩薩行》中解釋,克服外在敵人你需要強健的身體和武器,或許你需要花幾億元買武器對付他們,但是對付內在的敵人你只需要能開展智慧的要素就夠了,它們幫助你看清實相,你不需要任何武器和強壯的身體,這非常實在。
無明煩惱一旦被慧眼識破,
它們就從我的心中消散。
如今你們到哪兒去了呢?
你們還能安住我心再傷害我嗎?
然而意志不堅的我,
依然無法精進斷除煩惱。
事實上,當我接受庫努喇嘛仁波切口述這段經文時,我曾批評說《入菩薩行》指出無明煩惱是謙卑而脆弱的,那不是真的。他立即說,你不需要用原子彈去摧毀虛妄!這就是寂天在這裡的意思。你不需要用很貴、很精密的武器去摧毀內在敵人,你只要開展出堅定的信心用智慧去打敗它們。你也必須真正了解負面情緒的本質和最終實相。按佛教的用語,此一洞察叫做證入空性。寂天談到內在敵人是脆弱的另一個意義,他說內在敵人不像外在敵人,內在敵人一旦被摧毀了以後就不會再整裝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