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漫說阿含經》
佛陀很少給人析夢。析夢就是解夢,對所夢之境的分析。夢有沒有根據,對現實有沒有某種隱喻意義?凡人有漏有煩惱,故而肯定有夢。有的人說我從來不做夢——說這話的人本身就有問題。夢分淺夢和深夢之別,淺層的夢我們能回憶起來,深層的夢基本上連我們自己都無法察覺。也就是說,普通人都會做夢,只是有些夢我們無法察覺而已。對於那些我們能夠記憶的夢,有的醒來就忘記了,有的卻刻骨銘深,記得很牢,甚至一輩子都無法忘記。有的夢還會反復出現,比如我小時候一遇到感冒發燒的時候,都會出現同一種夢境,一直持續很多年。而有的夢似乎有所靈驗。關於這一點,民間流傳的《周公解夢》裡記載了很多。當然時下出現了很多新的事物,比如汽車、飛機、計算機、手機手表等物,在“周公”那個時代裡是根本見不到的——事實上這裡的“周公”也未必就是歷史上的周公,可能是有所假托而已。不過好像《周公解夢》也在不斷發展,各種新出現的東西,它們也能夠給予某種看似合理的解釋。
但是聖人可以做到無夢。為什麼無夢?因為沒有妄想,所以就無夢。釋迦牟尼佛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夠守護六根,不會生起任何妄念。而且能將這種潛意識中的妄念沒有半點存余。既然沒有絲毫的妄念生起,夢境自然就不會產生。聖人們醒著和睡著時沒有差別,就是說他們時刻保持清醒,不會有妄念的產生。
本經中記述的是波斯匿王做了十個夢,醒了以後他大為驚駭,“大用愁怖,懼畏亡國及身、妻、子”。第二天早上他立馬召集群臣,並且還將國內有名望的有道之士以及婆羅門都找來了,在一起商量對策。
大家一聽都慌了神,說這事難辦啊,我們也不會解夢啊。後來還是那位婆羅門有點本事,說他能夠有辦法化解此事。怎麼化解呢?他是這麼說的:“斯事可禳厭之;當殺太子及王所重大夫人、邊傍侍者、僕從、奴婢,並所貴大臣,以用祠天王;所有臥具、珍琦寶物,皆當火燒,以祠於天。如是,王身及國可盡無他。”
這位婆羅門從他們的祭祀立場出發,說波斯匿王想化解這場災難,必須要將太子殺掉,將王後殺掉,將身邊的那些近人們以及大臣都統統殺掉,再將奇珍異寶也統統燒掉,這樣就可以確保無恙。這說明三個問題:第一,古印度當時對於夢境非常相信,都認為夢與現實密不可分,至少是對現實或未來的某種暗示;而且解夢風氣舉國皆奉;第二,波斯匿王遇到了真正的麻煩,這個麻煩的後果就是國破家亡;第三,夢是可以化解的,通過一些特殊的手段,可以逢凶化吉;第四,婆羅門這個主意,是徹頭徹尾的馊主意。燒點值錢東西倒也罷了,哪有把老婆孩子以及大臣近人都殺了的?殺人只能招災,卻絕不會免禍。
當波斯匿王將自己所夢十事禀明佛陀之後,卻得到了令他十分驚喜的回答:“善哉!大王!王所夢者,乃為將來後世現瑞應耳!後世人民不畏禁法,普當YIN泆,貪有妻息,放情YIN昵,無有厭足,妒忌愚癡,不知慚,不知愧,貞潔見棄,佞谄亂國。”也就是說,這些夢與波斯匿王本人沒有關系,而是未來世的某種應驗。進一步說,這些夢本身並不是好夢,如果從這一點上講,起先的那個婆羅門並沒有說錯;但婆羅門將這些夢與波斯匿王本身聯系起來,說這些夢會造成國破家亡,那顯然就是胡說八道。但波斯匿王的這些夢,從佛陀的一番敘述中不難發現,未來世似乎很糟糕,似乎有人心不古之兆。
為了進一步消釋波斯匿王的疑慮,佛陀將所夢的十種事,一一進行解釋:
第一,是夢見三口鍋之事。“兩邊釜滿,中央釜空,兩邊釜沸氣相交往,不入中央空釜中者”,指的是什麼呢?中央之釜象征父母長輩,兩邊之釜象征子女後代。兩邊裡煮著熱氣騰騰的米飯,可是中間的鍋卻不見生火。“後世人民皆當不給足養親貧窮,同生不親近,反親他人,富貴相從,共相饋遺”,對於自己親人的死活視而不見,可是對於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卻熱情有加,這難道是正常的人世常情嗎?當然不是。
第二,是看到馬口吃食,屁股也跟著進食。這在現實生活中基本見不到,但在夢裡就極有可能出現。比如我經常夢到我自己會飛,跑著跑著就張開雙臂,飛到離地差不多有一百多米的高中。如何理解呢?有的人說這是患了關節炎,有的人說這是血壓不正常,當然也有其他的說法。但無論如何,這總是預示著某件事。關於波斯匿王夢到的馬的怪相,說明了那時候為官不清,就好像過去那些貪官們,“吃了原告吃被告”,別人都倒楣,只有他旱澇保收。“後世人民、大臣、百官、長吏、公卿,廪食於官,復食於民,賦斂不息,下吏作奸,民不得寧,不安舊土”。如果整個官僚系統全部都在搞貪髒枉法,“苛政猛於虎”,那麼這個社會豈有公平和安寧可言?所以佛陀說,當一個國家的統治機器出了問題,最後受苦的還是咱平頭老百姓。
第三,是大樹生華。這個華,與“花”相通。老樹生花,不太符合自然規律。但既已生華,肯定預示著什麼不吉利的事情。有人說,千年鐵樹生花,這是好事呀!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首先,一般鐵樹的有效壽命在200年左右,不大可能活到千年;第二,老年鐵樹開出所謂的“花”,其實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花,而是叫“孢子葉”。從理論上講,男人到七八十歲仍具備生育能力,但這樣歲數的老男人真的生了小孩,恐怕也會遇到各種後續的麻煩事。而佛教對大樹生華的解釋是:“後世人民多逢驅役,心焦意惱,常有愁怖,年未滿三十,頭發皓白。”說明後世的的人很辛苦,國家徭役眾多,老百姓整天愁眉苦臉,不到三十歲,頭發就上染上一層白雪似的。現在是和平年代,大家生活的很安逸,有房有車,還有各種社會福利。倘若有大的自然災害,或者發生了大規模的戰色爭,老百姓的日子能好過得了嗎?從電視鏡頭中,我們看看敘利亞、阿富汗、伊拉克的一些百姓生活狀況,就知道戰爭不是兒戲,和平需要我們去珍惜才是。
第四,是“小樹生果”。樹還沒有長成型,就開始爭著結果子,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佛陀說,這不是好事,而是一種凶兆。“後世女人年未滿十五,便行求嫁,抱兒來歸,不知慚愧”。男女都要到適合年齡才能婚嫁,倘若過早,就不太合適。比如佛陀所指出的女孩子不到十五歲就私自抱著小孩,大大方方地回到娘家,這就很令人詫異。不過這種狀況現在似乎大有好轉,很多年輕人不願意早結婚,就是結了婚後也不願意多生小孩(甚至不願意生小孩)。過去人信奉多子多福,現在這種思想恐怕不太合時宜。多生小孩勢必會社會帶來壓力,而過低的生育率同樣會給社會造成不利影響。當然我們誰也不能保證佛陀的這個預言永遠不會出現,印度過去可能就已出現過,而未來的社會這種現象也可能會發生。
第五,“一人索繩後有羊,羊主食繩”。它說明什麼呢?“末後世人夫婿行買賈,或入軍征,游洋街裡,明黨交戲,不肖之妻在家與男子私通棲宿,食飲夫財,快情恣欲,無有愧陋”。這句話的意思,大約是指夫妻結婚後,丈夫遠行——遠行有各種情況,比如去做生意,去從軍,或者外出辦事。可是妻子在家裡不太守規矩。而作為丈夫的其實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也假裝糊塗,“夫亦知之,效人佯愚”。從現實生活而言,這本是人之常情。所謂丈夫,也僅是一丈之內為夫妻,超出了這個范圍,就看各人的忠誠自覺程度了。退一步說,就算是雙方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然而各自同床異夢,生活其實也並不和美。
第六是金狐上床,食用金器。“後世人賤者當貴,在金床上,坐食飲重味,貴族大姓當給走使,良人作奴婢,奴婢作良人”。狐狸似乎給人印象並不好,狡猾,而且容易迷惑人,就好像《聊齋》裡的那些姜女們,似乎都是狐狸的化身。而佛陀所說的“賤者”,並不是出身賤和身份卑賤,而是行為卑賤,就是起心動念乃至做出的事、說出的話,都十分粗俗卑賤。可是後世世風日下,小人得志,而仁人落難,情況反過來了。那些雞鳴狗盜之徒開始得勢,坐在金床之上吃香的喝辣的,而那些知書達禮素質高的人卻必須弓著身子為他們服務,整個社會秩序徹底被顛覆。
第七是“大牛還從犢子下嗽乳”。按常理說,小牛犢應該向母牛去討奶喝,可是如今情況變了,成了大牛反過來向小牛犢索乳,這不是世道混濁的寫照嗎?所以佛陀說,“後世人母,當為女作媒,將他男子與共房室,母住守門,從得財物,持用自給活,父亦同情,佯聾不知”。說白了,就是父母靠賣女兒來賺錢養活。而這種賺錢並不陽光,手段也十分低劣,這樣的父母堪比禽獸,少廉寡恥。這樣的父母有沒有呢?貌似我倒沒有見過,也沒聽到過。至於後世有沒有,似乎不能過早地下結論。
第八,是夢到黑牛從四面而來,“相趣鳴吼欲斗,當合未合,不知牛處”,這寓示著什麼?佛陀說,“後世人國王、大臣、長吏、人民,皆當不畏大禁,貪YIN嗜欲,畜財貯產,妻子大小皆不廉潔,YIN泆饕餐,無有厭極,嫉妒、愚癡,不知慚愧,忠孝不行,佞谄破國,不畏上下”,整個國家秩序都亂作一團。上行下效,貪、瞋、癡、YIN、怒四處橫流,法紀崩壞,所有人皆無所畏懼。這是屬於人禍的方面。不僅如此,天災也接踵而至,“雨不時節,氣不和適,風塵暴起,飛沙折木,蝗蟲啖稼,使茲不熟”。為什麼會這樣呢?佛陀說,這是人招天怒,屬於類似於“天譴”,“帝王人民施行如此,故天使然”。
後來天象似乎發生了變化,“又現四邊起雲,帝王人民皆喜,各言:‘雲以四合,今當必雨。’須臾之間雲各自散”,並沒有出現人們所期望的大雨滂沱。佛陀說,這是老天爺在暗示著人類,必須要“守善持戒,畏懼天地,不入惡道,貞廉自守”,就是對自然心存一顆敬畏之心。我們曾經一段時間曾十分自豪地說“人定勝天”,這個“天”大約就是指大自然。但到目前為止,我們似乎沒有看到人完善“天”的戰例。人為什麼一定要勝天呢?人主動遵從自然規律,與自然和諧共處,對大自然心存感恩與敬畏,這有什麼不好呢?我們沒有必要去戰勝某物,使某物屈服於我們——事實上這也完全做不到,而是要在和諧共存的前提下實在互利互惠,這才是生存之道。所以問題的關鍵還是在於我們人類,人類太平了,自然就會太平;當天下大亂的時候,自然災害也會悄悄滋長起來。過去的帝王們無疑是意識到這一點,於是興建“社稷壇”、“天壇”等物,用於對於上天及大自然的祭拜。
第九點和第十點都是與水有關系,但似乎都不吉利。第九是夢到大池水是中央濁而四邊清,說明了在後世裡,“臣當不忠,子當不孝,不敬長老,不信佛道,不敬明經道士,臣貪官賜,子貪父財,無有反復,不顧義理”,說明在經濟繁華的地區裡,人心墮落得比較嚴重,沒有忠孝觀念,人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大家骨子裡所信奉的是實用主義和及時行樂思想。但是在經濟欠發達地區,似乎還有一些積極的一面,“邊國當忠孝,尊敬長老,信樂佛道,給施明經道士,念報反復”。這似乎說明了一條規律,那經濟發達地區,宗教信仰人群減少;而經濟欠發達地區,則相對人心較古,信仰也比較淳樸。而這種現象也似乎驗證了宗教信仰(主要是佛教信仰)與經濟發展之間的某種內在聯系,即經濟越發展,人們就越喪失信仰;而經濟越落後,人們就越傾向於宗教信仰。馬克斯·韋伯在談到這個問題時,認為新教促進了經濟的發展,而佛教以及印度教則滯礙了經濟的繁榮。從本經的這段論述中,似乎成了韋伯觀點的佐證。然而這只是一種表層的現象,事實的情況是:當經濟越繁榮之時,就越需要宗教信仰作為支撐。如果人們一旦喪失了宗教信仰,雖然經濟繁榮了,但是隨之而來的一系列的問題(不忠、不孝、不敬、貪腐等),卻是新興經濟所無法解決的。不過這個現象非常值得我們去深思與研討,即宗教與經濟之間的相互關系。
第十點是“大溪水流波正赤”,這種現象說明了戰爭與流血。“後世人諸帝王、國王,當不厭其國,興師共斗,當作車兵,馬兵,當相攻伐,還相殺害,流血正赤”。不僅國與國之間相互征伐,而且自己內部也爭斗不已。整個國家乃至整個世界,陷於風雨飄搖之中。
佛陀對波斯匿王所夢的十件事,解析結束了,實際上這些夢與波斯匿王的國家以及他本人,並沒有太大的關系。那與誰有關系?是後代的眾生,“盡皆為後世之人事耳!”佛陀說,其實避免這些災禍也並不困難,“後世人若能心存佛道,奉事明經道人者,死皆生天上;若作愚行,更共相殘者,死入三惡道,不可復陳。”
波斯匿王聽了佛陀的一番開示後,方才真正安下心來。鄭重禮拜佛陀後,回到宮中,“重賜夫人,拜為正宮,多給財寶,資令施人,國遂豐樂”。那些在國王面前煽風點火的大臣和婆羅門這下可倒了楣,“皆奪諸公卿、大臣、婆羅門傣祿,悉逐出國,不復信用”。當然這話也只是相對而言,在北印度婆羅門的勢力一直很強大,波斯匿王只是驅逐了一小部分婆羅門,而並沒有動搖婆羅門的根基。(摘自界定法師《漫說阿含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