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論及唐太宗與佛教之關系,歷來有二說:一謂太宗弘贊佛教,如歐陽修曾責其“牽於多愛,復立浮圖”(《新唐書》卷二《太宗本紀》);一謂太宗實不以信佛見稱。對唐太宗和佛教之關系的看法,何以大相徑庭?蓋因有關史料往往有相互矛盾之處,於是就見仁見智,各持一說了。其實,這些史料之間的矛盾,並不在於對同一事實記載上的出入,而是客觀地反映了唐太宗對待佛教的態度本身存在的種種矛盾。概而言之,一為太宗對佛教的政策在他一生中前後有矛盾,二為太宗對佛教的信仰和政策有時又有矛盾。因此,只有全面深入地分析產生這些矛盾的原因,才能得出比較確切的結論。
有唐一代奉行儒、佛、道三教並存的政策,唐太宗正是這一政策的奠基人。但三教並存不等於三教並重,在不同歷史條件下,唐太宗和他的子孫們對儒、佛、道是時而有所偏愛的。在唐太宗統治期間,他時而表示“己所好者,惟在堯舜之道,周孔之教”(《貞觀政要》卷六);時而宣布“先道後佛”;但在更多的時候,他似乎對佛教寄注了更多的熱忱。
在隋末的戰亂之中,佛教的發展受到了一定的阻礙,“諸寺湮滅,不可目見”,“佛寺僧坊,並隨灰燼;眾僧分散,顛撲溝壑”。李唐開國以後,限於當時的經濟條件,也對佛教的發展作了一定的限制,如武德九年,唐高祖接受傅奕的意見,頒布了《沙汰僧道诏》。但是太宗繼位後,立即宣布廢止這一诏令。開始“度僧立寺,廣事弘持”,為佛教的振興頗費心血。貞觀三年,太宗诏令全國普度僧尼,諸州有寺之處共度僧尼三千。同年,為報母恩,捨舊宅通義宮為尼寺。以後又陸續修建了不少佛寺。貞觀元年至十年,太宗親自敕建的佛寺就有普光、慈德、弘福等十余處。貞觀三年還下令恢復隋朝設在大興善寺的譯場,命印度和尚波頗主持譯經;中國沙門慧乘、慧赜、慧淨、法琳等十九人助譯;並命大臣房玄齡、杜正倫、蕭璟等監護勘定。貞觀六年,譯成《寶星經》、《般若燈》、《大莊嚴論》等佛典三部共三十五卷。太宗敕寫十部,並命大臣李百藥制序。此外,太宗又在宮廷內外大興佛事:或為超度祖先,召僧尼設齋祈福;或因風雨失時,命僧尼誦經行道。而每次佛事完畢,都要大量布施。《續高僧傳》卷二二《玄琬傳》載:他在貞觀初年先後為皇後六宮授戒,“授納法財,日逾填委”。
唐太宗的崇敬佛教,對當時一些上層僧侶的優禮,如貞觀六年(632),太宗诏請華嚴宗初祖杜順進宮,下殿親迎,賜號“帝心”,以致宮廷上下對杜順禮敬如佛。貞觀九年(635),佛教律學大師智首死,太宗敕令為他舉行葬禮,由朝廷供給葬具,命房玄齡、杜正倫等大臣親往吊祭。總覽貞觀初的十年間,唐太宗對佛教的政策是積極扶持。有的學者認為太宗“所修功德,多別有用心”。此說固然不是毫無道理,但如果太宗對佛教並無信仰,恐怕也不會有此番用心吧。自佛法東來後,並不是每個帝王都利用佛教的形式“憂五谷不登”,“申孺慕之懷”,或為“聖朝點綴”的。應該說,這一時期唐太宗對佛教的政策是和他的信仰一致的。
太宗的少年時代正是佛教風靡全國的時期。其時,隋文帝、隋炀帝父子笃信佛教,“天下之人,從風而靡,競相景慕。民間佛經,多於六經數十百倍。”(《隋書》卷三五《經籍志》)佛教的影響已經廣泛地滲入到社會各階層和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當時崇佛已經成為朝廷內外的一種普遍風氣。李氏這個大貴族家庭當然也不會例外。大業二年(606),九歲的李世民患目疾,他的父親李淵曾親自到長安草堂寺拜佛,以求保佑。李世民疾愈後,李淵即造石佛一尊,送入寺內供奉。這些在李世民幼小的心靈裡不能不打下烙印。後來他始終念念不忘兒時的這段經歷,曾親自撰詩贊頌草堂寺祖師鸠摩羅什,表達對前代高僧的崇敬和追念。李世民在參與其父建立唐朝的過程中又得到過佛教方面的支持。武德四年(621),在圍攻據守洛陽的王世充這一關鍵性戰役中,嵩山少林寺僧志操、慧旸、昙宗等主動協助破城,並俘獲王世充的侄子仁則。這種特殊關系使他不能不對佛教產生某種特殊的感情。因此,他在登位之前就和佛教僧侶交往密切,《續高僧傳》卷三《慧赜傳》載,武德年間,慧赜和三論宗吉藏法師辨難,李世民“親觀論府,深相結納,擬為師友”。此外,他與慧休、慧乘、明瞻、智實、法順等人的交往,也見於《僧傳》。
社會和家庭的影響以及個人的經歷,使唐太宗產生了對佛教的信仰。他曾經多次表白過自己的這種信仰。在《弘福寺施齋願文》裡,他自稱“皇帝菩薩戒弟子”,發誓“惟以丹誠,皈依三寶”。表示自己平生的終極信仰是“願心悟無為,神遷妙喜。策绀馬以入香城,蹑金階而升寶殿。游玩法樂,逍遙淨土。永蔭法雲,嘗餐甘露。疾證菩提,早登正覺。”在《大興善寺鐘銘》裡,他又自稱是“金輪天王”的化身,而今降生帝王之家,是要普度眾生,使“雲和之樂,共法鼓而同宣;雅頌之聲,與梵音而俱遠。”“希聲旦發,鍵槌夕震。莫不傾耳以證無生,入神而登正覺。”唐太宗對佛教實行的扶持政策使唐初的佛教迅速地恢復和發展起來。被戰火焚毀的佛寺重新修復,在戰亂中流散的僧尼又回到寺院,大規模的譯經事業得到重興,佛教各宗派相繼創立。貞觀年間,全國寺數已達三千七百十六所。“天下僧尼,數盈十萬”。這雖不及隋代的僧尼數目,但當時全國人口“比於隋時,才十分之一,”那也已經是一個相當可觀的數字了。總之貞觀時期佛教已得到相當的恢復和發展。
有些史學家在談到唐太宗對佛、道的不同態度時,似乎很少分析就認為始終是先道後佛。其實,直到貞觀十一年(637)為止,李世民從來沒有偏愛過道教,他曾明確表白過:“自有國以來,何處別造道觀?凡有功德,並歸寺家。國內戰場之始,無不一心歸命於佛。今天下大定,唯置佛寺。朕敬有處,所以盡命歸依。”(見《集古今佛道論衡》卷丙)這是貞觀初唐太宗並不重視道教的明證。
貞觀十一年,唐太宗頒布《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诏》以後,他對佛、道的政策才發生了變化。這位“皇帝菩薩戒弟子”突然一反常態,宣布“自今已後,齋供、行法、至於稱謂,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诏下之後,在社會上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沙門智實、法琳、法常、慧淨等伏阙上書,要求太宗收回成命。太宗令中書侍郎岑文本宣敕嚴戒,眾僧只得忍氣吞聲。唯有智實仍向太宗力爭佛教的地位,結果遭杖責放還。貞觀十四年,道士秦世英指控法琳著論毀謗皇室,太宗遣刑部尚書劉德成等下法琳於獄按問。法琳被判流徙益州,病死在流放途中。
佛道先後诏和法琳事件的發生,雖然表明唐太宗對佛教的政策發生了變化,但決不能因此斷言他對佛教的信仰也已經改變。在《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诏》裡,唐太宗只是強調佛道的夷夏、親疏之別,以及天下初定,他在政治上需要采取老子無為而治的主張,以求得“經邦治國、反樸還淳”。至於信仰方面,他明確指出:佛道之間雖然“汲引之跡殊途”,卻是“弘益之風齊致”,對佛教並無任何貶責。就在智實遭杖責的同時,太宗還召請沙門法恭和法宣等到洛陽,深降恩禮,入侍宴筵,特诏留住,傳送京師。也就在法琳下獄的同時,太宗為了維護佛陀的尊嚴,還诏令工匠不得預造佛像鬻賣,其現成之像也令分送寺院,從眾酬價。
唐太宗既然沒有改變對佛教的信仰,為什麼對佛教的政策卻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呢?這是因為唐太宗作為一個具有遠見卓識的封建政治家,當他的宗教信仰和政治需要發生矛盾時,他是寧可抑制自己的信仰,服從政治的需要。當各地的農民起義相繼被鎮壓下去,統治秩序已經基本穩定以後,唐太宗面臨的任務一是要打擊統治階級內部的異己力量,二是要恢復和發展封建經濟,只有這樣,唐朝的統治基礎才能鞏固。唐朝開國之初,統治階級為了鎮壓農民起義暫時保持著合作。但當階級矛盾由於彼此力量的懸殊緩和下去以後,統治階級內部矛盾就相對地突出了。當時山東士族地主的力量相當強大,他們並不把以李氏為首的新統治者放在眼裡。貞觀時,三品以上朝臣欲與山東大姓為婚“縱多輸錢帛,猶被偃仰”。貞觀五年,太宗令高士廉等修《士族志》,“全無冠蓋”的山東士族崔干猶被列為第一等,居於唐室的勳臣貴族之上。這些現象當然是唐太宗不能容忍的。他一方面在政治上打擊山東士族勢力,另一方面就抬出了李老君。貞觀十四年五月十四日,太宗親臨弘福寺,召見上層僧侶,對他們解釋了“先道後佛”诏令裡不能明言的道理:“比以老君是朕先宗。尊祖重親,有生之本,故令在前。……彼道士者止是師習先宗,故應在前。今李家據國,李老在前;若釋家治化,則釋門居上”。(《集古今佛道論衡》卷丙)這一番表白的關鍵在“李家據國”。說明尊重“老君”是為了抬高新君,“先道後佛”實際是要先君後佛。法琳不識其中奧秘,還要不厭其煩地考證李唐非“老君”後代,難怪要惹得唐太宗勃然大怒了。唐太宗需要追宗論祖,自稱為李老君之後,以抬高李家的地位。借尊崇道教,集君權和神權於一身,以此抵消山東士族勢力的社會影響,鞏固李唐王朝的統治地位,這是他宣布先道後佛政策的一個重要原因。另一方面也是由於寺院經濟的過分膨脹,影響了社會經濟的恢復和發展,與封建國家的根本利益發生了矛盾。而在寺院經濟中,佛寺的比重又遠遠超過道觀,故佛教經濟力量和國家利益的矛盾更為突出。
貞觀初年,社會經濟仍然凋殘破敗,“田園荒廢,饑馑洊臻”。但是佛教寺院經濟卻得到迅速發展。如嵩山少林寺擁有太宗所賜地三十頃,水碾一具。京師清禅寺“水陸莊田,倉廪碾硙,庫藏盈滿,……京師殷有無過此寺”(《續高僧傳》卷二九《慧胄傳》)。在全國范圍內,更是“廣置伽藍,壯麗非一;勞役工匠,獨坐泥胡”;“女工羅绮,剪作YIN祀之幡;巧匠金銀,散雕捨利之冢。秔粱面米,橫設僧尼之會;香油蠟燭,枉照胡神之堂”。(《廣弘明集》卷十一載傅奕《上廢省佛僧表》)。正如傅奕一再上疏所言:佛教寺院經濟的發展已經造成了“割截國貯”(同上)的嚴重危害。唐太宗作為一個封建大政治家,對社會現實問題的體察,比當時統治階級中的一般成員當然要深刻得多。他始終注意各種勢力的發展及它們的關系,他非常懂得只有當社會上各種勢力的發展保持著相對均衡的關系時,才有利於唐王朝的統治。如果一方特別突出,就會打破彼此間的相對均衡,就必然要引起一系列的矛盾,而這對他的統治是極為不利的。他要控制各種勢力的發展,不斷調節各種勢力之間的關系,以保證自己的統治。因此他不能不考慮到由於佛教的過分發展而引起的社會問題,不能不對以往的政策作一定的調整。
當時雖已出現佛教問題,但還沒有發展到需要采取極端措施的地步,從整個社會來看,還不是主要問題。同時,在一個普遍信仰佛教的社會裡,問題復雜,牽涉面廣,處理不妥,不但會影響當時主要問題的解決,還會引起新的矛盾。何況太宗思想深處對佛教還是信仰的。所以他沒有必要,也不可能像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和後來的唐武宗那樣滅佛毀法,而采取了“先道後佛”的政策。前面說過,所謂“先道後佛”實質是先君後佛,李世民不是作為一個道士來與和尚爭教席,而是作為唐朝的最高統治者來處理佛教方面的問題,其目的是怎樣有利於唐王朝的統治。他宣布“先道後佛”,稍抑佛教之勢,是為了使佛教的發展不要超過一定的限度,而絕不是要拋棄他所信仰的佛教。
唐太宗在晚年雖然沒有明令取消“先道後佛”诏,但事實上卻重新恢復了弘揚佛教的政策。這從他和玄奘的關系中可以清楚地看到。
貞觀十九年(645)正月七日,玄奘由印度求法歸來,抵達長安。唐太宗時在洛陽,准備發兵征遼。他敕令西京留守房玄齡遣官奉迎,安置玄奘於弘福寺內。二月,太宗在出征前夕,召玄奘入宮“談敘真俗……從卯到酉(早上五時到晚七時),不覺時延,迄於閉鼓”(《續高僧傳》卷四《玄奘傳》)。玄奘在會見時,請求搜擢賢明,組織譯場。太宗允其所請,令有司按玄奘條陳所需優給。並延請全國高僧如道宣、神泰、辨機、玄應等十二人證義;又征集綴文、字學、證梵學者和筆受、書手等數十人襄助譯事,大臣於志寧、許敬宗、杜正倫等也參與了譯事。在玄奘所住的弘福寺內建立了一個規模宏大的國立譯場。即使如有的學者所說,太宗這時禮敬玄奘,“實亦由於愛才”,而非出於信佛。那麼在征遼失敗後,太宗對佛教的一系列作為,恐怕難以再作這樣的解釋了。
貞觀二十年,玄奘將所譯佛典五部及《西域記》奉表上聞,太宗親自答書,獎譽有加。貞觀二十二年,太宗披覽玄奘所進新譯《瑜伽師地論》,對侍臣說:“朕觀佛經,譬猶瞻天俯海,莫測高深。法師能於異域得是深法,朕比以軍國務殷,不及委尋佛教。而今觀之,宗源杳曠,靡知涯際,其儒道九流之典比之,猶汀滢之池方溟渤耳!而世雲三教齊致,此妄談也。”(《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六)隨即敕令秘書省繕寫九部,分發雍、洛、並、相、荊、兖、楊、涼、益九州,以“展轉流通,使率土之人同禀未聞之義”(同上)。又親撰《大唐三藏聖教序》,稱頌佛教“微言廣被,拯含類於三途:遺訓遐宣,導群生於十地”(同上)。以後太宗對佛教愈發護持情深。應玄奘之請,令京城及天下州寺各度五人,弘福寺五十人,僅這一次就度僧尼一萬八千五百余人。同年,為長孫皇後新建慈恩寺成,又度僧三百,請高僧五十人入住。別造翻經院,請玄奘移居翻譯,並任上座職。玄奘移住之日,太宗及皇太子、後妃等於安福門樓親執香爐臨送,儀式非常隆重。觀禮者數萬人。唐太宗直到臨死前仍和玄奘談論佛法,問因果報應及西域先聖遺跡。深以相見之晚,不得廣興佛事為歎。
征遼失敗後,唐太宗對佛教的信仰彌深,其實並不僅僅在於玄奘的影響,而是由於推行休養生息政策的結果,促進了社會生產的迅速恢復和發展,使貞觀後期封建經濟開始出現繁榮局面,國家和寺院在經濟上的矛盾已暫時趨向緩和。使他打消了在這方面的顧慮,可以允許佛教的發展。同時,國內逐步安定之後,唐太宗開始留意經營西域。西域諸國大多信奉佛教,玄奘西行途經這些國家受到盛情接待。西域諸國由玄奘聞知唐土佛法隆盛,無不仰慕備至,紛紛遣使入朝。尤其是當時統一了北印的戒日王數度遣使,貞觀十五年命李義表及王玄策等報聘,這種形勢自然會使唐太宗對佛教格外重視。
我們在分析了唐太宗對佛教政策的前後變化及其原因之後,不難看到所謂“三教並用”,其前提和基本傾向則是獎挹佛法。只在政治需要和思想信仰發生矛盾時,唐太宗對佛教的政策才稍背其信仰。這只能表明唐太宗作為一個封建政治家的高明之處,而決不能由此得出他不信佛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