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戚祥浩
他是那種來一陣風都能被吹走的小老頭,可工地還沒開工,他便三番五次找到我,花生、番薯提來了一袋又一袋,還開出了村裡的特困證明,讓我無論如何給他一樣活兒干。我拗不過他,只好將負責看管攪拌機的差事交給他。
他對我連聲道謝,然後扭頭跑回村子。那時候,我正打算向他介紹攪拌機的操作方法,他居然不聽我一聲解說就走掉了。正在我氣惱時,他又回來了,身後還拖著個臉蛋紅撲撲的小男孩,老遠便指著我身邊的攪拌機大喊:這是爸爸要開的機器!
我大吃一驚:這老頭居然有個這麼小的兒子!但很快想到這是在農村,晚年得子的現象多著呢,何況農民都顯老,看起來像個小老頭的他說不定只有四十來歲。
小男孩不知什麼時候竄到攪拌機邊,將整個腦袋探進攪拌機內。我驚出一身冷汗,大聲斥責孩子。孩子躲到一邊後,我又開始訓斥小老頭,怎麼能把孩子帶到工地上來,要知道工地上處處充滿危險!他跟他兒子一起低下了頭,好半天才嗫嚅道:我只想讓兒子開心一下,爸爸終於找到工作了。我懶得聽他解釋,沖他擺擺手說,我來教你怎樣開攪拌機吧。
他很快就學會了操作攪拌機。在機器的轟鳴聲中,他的兒子揮舞著小手喊:“爸爸好厲害!”我看見他笑了,臉上的皺紋擰成一塊一塊,還露出蠟黃的牙齒。距離開工還有兩三天,可他次日一大早就來到工地上,拿著一塊抹布,一點點抹去攪拌機上的水泥灰,有些硬塊抹不去,他就用指甲一點一點摳去。我說,攪拌機上的水泥灰就不要弄了,反正一開工就會髒回去的。他卻嘿嘿笑著說,他要給兒子一個驚喜:昨天還很舊的機器,今天就變新了。望著認認真真清洗攪拌機的他,我忽然不知說什麼才好。
工地開工那天,他竟然穿了件嶄新的衣服。啟動攪拌機沒多久,四處飛揚的水泥灰就在他的新衣服上厚厚蒙了一層。一轉眼,他就跟其他工友沒什麼區別了。他顯然發現了這一點,趕緊騰出一只手拍打身上的灰塵。我從工地的一側轉到另一側,回來時,看到他那只手還在拍打身上的水泥灰。
緊挨著工地的是一所小學,盡管隔了用鐵片搭成的圍牆,校園裡的嘈雜聲還是能夠清晰傳來。每當上下課的鈴聲響起,他都要情不自禁用手拍打身上的塵土,手起手落,拍得很是緊促。看管攪拌機,原本挺輕松的活,他卻累得滿頭大汗。我知道他是不停拍土給累的——既然怕弄髒新衣服,為什麼還非要穿著它來工地?衣服髒了洗洗就可以了,這樣不間斷地拍打,再好的衣服也容易壞呀!
鈴聲又一次響起,工地外面傳來孩子放學的嬉笑打鬧聲。他忽然觸電般脫下新衣服,使勁甩了兩下,然後迅速穿回到身上。那件被抖落灰塵的衣服,看起來又跟新的一樣了。然後,我聽見一個甜甜的童音傳來:那個穿最漂亮衣服的人,是我爸爸!接著又傳來另一個孩子的聲音:你爸爸是不是這裡官最大的?循聲望去,兩片鐵片的縫隙中,探著兩個小腦袋,其中一個,正是他的兒子。
我看見笑意漾滿了他的嘴角。原來,他用一個上午的時間拍打衣服上的水泥灰,只是想留給兒子一個干淨的後背,只是想讓他的兒子在小伙伴面前能多少擁有些驕傲!
孩子唱著歌走遠後,他才像忽然記起了什麼,趕緊用另一只手去揉那只拍打衣服的手,一邊揉還一邊“吁吁”地喘氣。我忍不住說,你兒子真可愛。他忽然漲紅了臉,說,兒子其實是抱養的,可小家伙一定要喊他爸爸,怎麼教都改不了口。他又接著說:“我上了年紀,干不了重活,以後你這邊負責看管攪拌機的活都交給我做好不好?我多少要給兒子留些錢啊!”
我想說什麼,聲音卻哽在喉嚨裡,只好使勁點頭。然後,我連忙背過身,那一刻,眼淚不可遏止地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