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
這裡是說教育方法的原則。所謂“憤”,就是激憤的心情。對於不知道的事,非知道不可,也是激憤心理的一種。如有一件事,對學生說,你不行,而他聽了這句話,就非行不可,這是刺激他,把他激憤起來。“啟”就是發,在啟發之前,先使他發憤,然後再進一步啟發他。這種教育方式,有一個很好的例子:相傳清代名將年羹堯,是漢軍鑲黃旗子弟,幼時非常頑劣,他父親前後為他請了好幾個老師,都被他打跑了。後來沒有人敢去應聘教他,最後有一個老師是隱士——有說是顧亭林的兄弟,顧亭林雖然一生不做清朝的官,從事反清的地下活動,但為了同胞的福祉,還是叫別人出來做些事——自願任教。年羹堯的父親說明自己兒子的頑劣,老先生說沒關系,唯一的條件是一個較大的花園,不要設門,而且圍牆要加高。就這樣開始教了,年羹堯最初想將這位老師打跑,不料老先生武功很高,打又打他不著,卻什麼也不教他,到了晚上,老先生運用他高強的輕功,一躍出了圍牆,在外逍遙半天,又飄然跳了回來,年羹堯對這位老師一點辦法都沒有。老先生有時候吹笛子,吹笛是可以養氣的,年羹堯聽了要求學吹,於是利用吹笛來使他養氣,這才開始慢慢教他。後來老先生因為有自己的私事,一定要離開,臨走時說,很可惜,這孩子的品質還沒有完全變過來。雖然如此,年羹堯已經夠得上是文武雙全了,所以後來成了平藏的名將。而他以後對自己孩子的老師,非常尊敬,同時選擇老師也很嚴格,有一副對聯:“不敬師尊,天誅地滅;誤人子弟,男盜女娼。”就是他寫了貼在家裡的。這個故事,可說明孔子所說教學的原則,必先刺激他的思想,使他發憤,非要有堅強的求知心,才能啟發出他本有的智慧來。
第二就是引起他的懷疑,“悱”就是內心有懷疑、不同意。譬如說古人這樣講,就告訴他這值得考慮。孔子所謂“當仁不讓於師”,韓昌黎所謂:“師不必賢於弟子”。老師不一定完全是對的,不是光靠服從接受便行,如果呆板的接受,學問會越來越差的。多懷疑就自然會去研究,“發”就是研究。
“舉一隅而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而且要多方面看。一桌四角,講了一角,其余三角都會了解,那麼他可以回來,“復也”就是回來。回到哪裡?回到思想智慧的本位,就是回到自己智慧的本有境界。所以在教育方面,一定要激發他憤、悱的求知欲。我們看兒童的教育,有的孩子,對什麼事情都不服氣,而做家長的,總是希望孩子服氣,尤其老一輩的人,往往把自己的經驗看得非常重要,希望孩子接受。實際上要使孩子服氣,接受上一代的經驗,在教育方法上,必先使他能憤、能悱才行。再引一個不倫不類的故事來說明:
清乾隆時代,有一位世代書香的大員,有個兒子,文學很好,但不成器,行為不檢點。一年,給這孩子五百兩銀子上京考功名,結果他到了京裡,把五百兩銀子在妓院中花光了,被老鸨趕出來,剩下一身病,骨瘦如柴。回到家裡,老太爺知道了,氣得要把他打死,但一檢閱他的行李,發現有他寫的兩句詩,老太爺一看,笑了。想想五百兩銀子值得,這個孩子在文學上很有心得。以文學的觀點來看,這兩句詩的確很好!原句是:“近來一病輕如燕,扶上雕鞍馬不知。”這是古人對文學的推崇。如果是現在,科學搞不好,光作兩句詩,不把父母氣死才怪。我們舉這個例子,也可說明“憤”與“悱”的一隅道理。下面是講一個人的領悟力,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有些人讀書學習很用功,但是領悟力不夠,充其量,只能成為一個書呆子。譬如拿研究歷史來說,最低限度,也是為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也。”了解前代的事情,和現在的事情原則差不多,道理是一樣,只是發生的時代不同,地區不同,現象兩樣而已。所以多讀歷史,能夠舉一反三,就可前知過去,後知未來。否則,白讀死書,“則不復也”。學識又有什麼意義呢?
摘錄自《論語別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