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此時正處於人生上升期,你應該讀讀蘇轼,因為失意總在不經意間出現。
蘇轼,二十一歲入京參加科舉考試,在歐陽修的推崇下,名動京城。三十四歲,因反對王安石的新法,自請到地方任職。四十三歲,因“烏台詩案”貶官至黃州任團練副使。五年後回京然後又到地方上任職。五十七歲時又被貶官至惠州。六十二歲再次貶官至海南儋洲,這是僅次於滿門抄斬的處罰。六十五歲去世。
單就個人際遇講,還有什麼比蘇轼的人生更悲催?然而他留下的詩、文、詞、書法、畫,千年來卻一直被後人交口稱贊。相比於蘇轼,我們的失意算是什麼?又該怎麼看待這些失意?
一、魂驚湯火命如雞
他是豪情萬丈的。故壘西邊,憑江臨風,隨便一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便驚艷了千古。
他是潇灑飄逸的,詩文中,他總在駕舟,弄琴,參禅問道。原以為日子就會這樣自在下去…甚至當有人告訴他,他的詩文受到檢舉時,他還笑言:“再也不愁皇上看不到我的詩了。”
他也曾脆弱過,官府的人來抓他時,氣吞山河的情懷,淡然無染的禅心都無處可尋了。他躲在角落裡不肯出來,但又不能不面對。別別扭扭出來時,還在糾結著該不該穿官服。那天,他沒來得及和家人道別,就被一根麻繩綁住,帶走了,而理由,竟只是因為一些若非因陷害蘇東坡,歷史上不會留下他們任何一筆的小人物,對他才情的嫉妒以及因此引發的構陷。“蘇東坡在游街,整個民族在丟人。”作家余秋雨這樣寫道。
然而,這還不是最慘的境地。“遙憐北戶吳興守,诟辱通宵不忍聞”。 通宵侮辱、摧殘到了其他犯人也聽不下去的地步,而侮辱、摧殘的對象竟然就是蘇東坡!生命最低谷,他寫下了這樣的話: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但,不敢抱怨,只能說“聖主如天萬物春,草臣愚暗自亡身。”他的人生曾經繁花似錦,高朋滿座,但此時此刻卻只能“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
從春風得意到落木蕭蕭,這一夜間的世態炎涼,摧垮了生命的尊嚴,卻沒摧垮堅韌的心。
二、人生邊上的自省
他躲過了一劫,出言相救的不是昔日的朋友,而是政敵王安石。榮辱沉浮中,最能看出真實的人格——自己的和他人的。
他這樣描寫出獄後的生涯: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轍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那些推杯換盞、吟風弄月的朋友遠了,酒,他也不敢喝醉。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缥缈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不可一世的繁華,與刻骨銘心的落寞間的距離,竟是這麼近!然而,真正能讓心找到歸所的卻正是後者。寂寞中的反思才是生命中最淒美也是最絢爛的突破口。
現在他即便寫詩作文,也不會追求社會轟動了。他在寂寞中反省過去,覺得自己以前最大的毛病是才華外露,缺少自知之明。我蘇東坡三十余年來想博得別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我的弱項所在,例如從小為考科舉學寫政論、策論,後來更是津津樂道於考論歷史是非、直言陳谏曲直,做了官以為自己真的很懂得這一套了,洋洋自得地炫耀,其實我又何嘗懂呢?直到一下子面臨死亡才知道,我是在炫耀無知。三十多年來最大的弊病就在這裡。現在終於明白了,到黃州的我是覺悟了的我,與以前的蘇東坡是兩個人。(參見《答李端叔書》)
“蘇東坡的這種自省,不是一種走向乖巧的心理調整,而是一種極其誠懇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個真正的自己。他漸漸回歸於清純和空靈,在這一過程中,佛教幫了他大忙,使他習慣於淡泊和靜定。艱苦的物質生活,又使他不得不親自墾荒種地,體味著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聲,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言觀色的從容,一種終於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並不陡峭的高度。”——余秋雨
三、也無風雨也無晴
榮過、辱過、寂寞過;狂過、悲過、忏悔過。心,如小溪,走過迂回,走過湍急,最終走向了平靜,而等待它的是浩瀚的滄海。他的人生依然坎坷,但已沒什麼能將他擊倒。被貶嶺南,他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此詩傳到朝廷,有人不爽,他便被貶到更遠的海南,他又說“九死南荒吾不悔,茲游奇絕冠平生。”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任爾東西南北風,他已如如不動身。蘇東坡是幸運的,正如余秋雨所說,“佛教幫了他大忙”,讓他回歸到自性的純真,讓他擁有了浩瀚的胸襟。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真正的智慧,只能從痛苦中淬煉。真正的成熟,只能在屈辱後萌生。真正的自在,是心包太虛後催生出來的蓬勃生命力,超越時空,笑傲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