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轼的詩文中大概有三百處左右用到“禅”字,其中有些“禅”字並不一定都與佛學有關,但我們能肯定的是蘇東坡十分喜歡禅,不僅詩文中是如此,生活中也是如此。
對於禅宗,蘇轼是心向往之的,他在多首詩中表現出對禅宗的皈依之情,如“在家學得忘家禅”“每逢佳處辄參禅”。在蘇轼的生活中,幾乎無事不可以入禅,禅也無處不在,如“野狐禅”“老婆禅”“醉後禅”等。又如“不知庚嶺三年別,收得曹溪一滴無”。曹溪是六祖慧能的別號,因此曹溪又往往化用於禅宗六祖南禅。再如“南行萬裡亦何事,一酌曹溪知水味”,意思是說雖然風浪相阻,但只要像禅宗所說的那樣以“無念為宗”,風浪也就會自然消失,“南行萬裡”也不會感到有艱難險阻。另如“水香知是曹溪口,眼淨同看古佛衣。不向南華結香火,此生何處是真依?”又如參寥在《讀東坡居士南遷詩》中寫道:“往來慣酌曹溪水,一滴還應契祖師”。(《參寥子詩集》卷九)雖然不只是獨鐘於禅宗,但也表現出對禅宗的皈依之隋。
蘇東坡一生結識的禅僧很多,其中以東林常總、大覺懷琏、玉泉承皓和佛印了元禅師最為密切。蘇轼學佛名句“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便是他與常總“論無隋話”,有感而發的詩偈,以此表明對禅學的見解。
蘇東坡自此禅悟後,對佛法自視更高,聽說荊南(今湖北江陵)玉泉寺承皓禅師(全稱荊門軍玉泉承皓禅師,乃青原下十世,北塔廣禅師法嗣。《五燈會元》卷十五有傳,傳謂禅師姓王,眉州丹稜人,卒時年八十一)禅門高峻,機鋒不可觸,心中甚為不服,因此便微服前往參谒,想要試一試承皓剃幣的禅境如何?
蘇東坡參玉泉承皓禅師:
內翰東坡居士蘇轼,字子瞻。囚宿東林,與照覺論無情話,有省。黎明獻偈曰:“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
未幾抵荊南,聞玉泉皓禅師機鋒不可觸,公擬抑之,即微服求見。泉問:“尊官高姓?”公曰:“姓秤,乃秤天下長老底秤。”泉喝曰:“且道這一喝重多少?”公無對,於是尊禮之。
後過金山,有寫公照容者,公戲題曰:“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瓊州。”(《五燈會元》卷十七《內翰蘇轼居士》P1146)
元豐七年(1084)四月,蘇東坡任汝州團練副使離黃州,五月赴江西筠州,在經廬山途中,晤東林常總(廣惠)並贈詩。東林常總亦作常聰,全稱江州陳林興龍寺常總照覺禅師,延平尤溪(劍州)施氏子,1l歲出家,屬南岳下十一世,黃龍南禅師法嗣。熙寧三年(1070)住泐潭,元豐間賜號廣惠禅師。《演山集》卷三十四有《照覺禅師行狀》,《五燈會元》卷十七有傳。《唐宋八大家散文總集》卷八有《東林第一代廣惠禅師真贊》,稱常總為“僧中之龍”。蘇轼作《贈東林總長老》《題西林壁》。蘇東坡夜宿東林興龍寺,曾與照覺禅師“論無情話”,有省而作的一首有名的參禅詩谒:
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
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
此詩偈以耳邊眼前的溪聲、山色譬喻佛法,絕妙貼切:禅機只可意會心悟,而無法用言語表達其妙處,所以說“他日如何舉似人”。“他日”句出自《景德傳燈錄》卷十三《汝州首山省念禅師》“到處舉似人”之句。此詩偈前兩句是“無情說法”的化用。禅宗主張法遍一切境,故《景德傳燈錄》卷二十八載南陽慧忠國師主張“無情有佛性”“無情說法”。(《大正藏》卷五十一冊,頁438上)無情說法即是山川草木等無情(無情識者)亦住於各自之本分而有說法之義,說法又不僅限於有情識之有情,即如無情識之無情亦能說法,以心耳即得聽聞無隋說法。《景德燈錄》卷十五《筠州洞山良價禅師》載:“師乃述偈呈雲巖曰:‘也大奇,也大奇,無隋解說不思議。若將耳聽聲不現,眼處聞聲方可知。,”(《大正藏》卷五十一冊,頁321下)《五燈會元》卷十七謂蘇轼的“宿東林,與照覺論無情話,有省,黎明獻偈。”以此表明對禅學的見解。《蘇轼文集》卷六十一《與東林廣惠禅師二首》其一雲:“東林寺碑,既獲結緣三寶,業障稍(消)除,可得托名大士,旨所深願。”由此得之二人交往頗深。
常總將蘇轼等人帶到玉泉皓禅師的禅房外,隔門輕聲說道:“玉泉皓禅師,門外有人求見。”玉泉皓禅師問是何人。蘇轼拱手答道:“一介小官。”
玉泉皓禅師反問:“尊官高姓?”
蘇轼答道:“姓秤,乃稱天下長老的秤!”
玉泉皓禅師大喝一聲:“咄!且道這一喝重多少?”
參寥與佛印面面相觑。蘇轼也答不上來,只好黯然退出來。常總禅師愕然不己,也只好將眾人帶出禅房。
蘇轼四人走出西林寺,對著寺門一面石壁發呆。這時禅房門忽然打開,身形奇異的玉泉皓禅師走了出來。蘇轼見了,不由得一驚,趕忙屈身施禮。
玉泉皓禅師合十說道:“施主稱得天下,何必要稱一喝!”那聲音如洪鐘震響,回蕩山谷。
蘇轼愈覺驚訝,深作一揖。玉泉皓禅師再也不說什麼,退回禅房,把門關上了。
《宋稗類鈔》卷七亦有記這一公案。禅本不可道,“說似一物即不中”,更不可斗量斤秤,禅自然也不可斗量斤秤,又怎能秤出禅師的一喝?如無修證者若遇承皓禅師此等禅門高峻,對你大喝一聲時,即嗔目結舌,啞口無言了。這—喝,就是探竿影草的作用。
蘇轼眺望著秀麗奇峭的廬山,默念著禅師的那幾句話,忽然開悟似的對常總禅師說:“長老,借筆墨一用。”身邊的小和尚捧著筆墨上來。蘇轼挽袖蘸墨,就在石壁上欣然寫道: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近乎奇遇似的廬山一游,禅悟的剎那問激動,己令蘇轼感到不虛此行,也就不必再去游賞西林的風光了。蘇轼朝寺門拜了兩拜,就下山去了。
“心似己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瓊州。”蘇轼一生踏遍宋朝杭、密、徐、湖、黃、颍、揚、定、惠、儋等州與汴京、鳳翔等地,歷覽大半個中國的風土人情、名勝古跡。蘇轼自22歲中進士以來,一直在宦海中沉浮。在王安石新法之初他上書反對,結果被谪至密州。密州之遷是他在仕途上的第一次挫折。密州是他被谪貶的第一站,對此意外的失落,蘇轼並沒有頹廢不振:相反,他把目光投向日常生活,力求在生活中尋找情趣,但就連出獵這一件小事,蘇轼也並沒有忘記報效國家,還依然把著眼點落在“射天狼”上。可以說蘇轼的一生受到兩次嚴重的政治迫害,第一次是在44歲那年因“烏台詩案“而被貶至黃州,一住五年。第二次是在59歲時被貶往惠州,62歲貶至儋州,到65歲才遇赦北歸,前後在貶所六年。蘇東坡遇赦北歸,途經鎮江,寫下了總結自己一生的《自題金山畫像》(《金山志》載:李龍眠畫子瞻照,留金山寺,後東坡過金山,自題雲雲):“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這雖然是其對政治事業的自嘲,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其坎坷的仕途生涯。《宋史》卷三百三十八本傳評述其一生說:“自為舉子至出入侍從,必以愛君為本,忠規谠論,挺挺大節,群臣無出其右。但為小人忌惡排擠,不得安於朝廷之上。”寥寥數語,概括出了蘇轼的仕官生涯和高尚人格。王水照先生將蘇轼的主要人生經歷做了形象的概括:“兩次在朝任職(熙寧初、元佑初)、兩次在外地做官(熙寧、元豐在杭、密、徐、湖;元佑、紹聖在杭、颍、揚、定)、兩次被貶(黃州、儋耳),就其主要經歷而言,正好經歷兩次‘在朝一外任一貶居’的過程。”(王水照《蘇轼創作的發展階段》,《蘇轼研究》P18,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蘇轼出仕之後,人生的大部分時光是在貶谪中度過的,黃州、惠州、儋州,地點越來越遠,環境越來越險惡,年齡也越來越大。但蘇轼能在貶谪生涯中應對自如、安然處之,應得益於晚年對佛禅的修煉。正如參寥在《讀東坡居士南遷詩》中寫道:“居士胸中真曠夷,南行萬裡尚能詩。牢寵天地詞方壯,彈壓山川氣未衰。忠義凜然剛不負,瘴煙雖苦力何施。往來慣酌曹溪水,一滴還應契祖師。”(《參寥子詩集》卷九)他借助佛教思想進行心理撫慰,並克服常人難以逾越的身心磨難,達到精神上的超越。一切的坎坷不平,一切的艱難辛苦,都消磨在內心,化解於無形,這是精神世界戰勝物質世界的力量,這正是宗教的意義和作用所在。(文/達亮)
——摘自《廣東佛教》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