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清修院的時候,正是一個早晨,到了門口,一叩門,裡邊出來一個小和尚。他的名字叫宗祥,看樣子長得很聰明,很如法(聽說他後來還俗了)。
他問我:
“你來有什麼事?”
我說;“來拜見清池和尚。”
於是,他領我進去與清池和尚相見。我們見面之後,談了些過去的事情,清池和尚又問我:
“這一次來做什麼?”
“我來要出家!”
清池和尚一笑,接著就說;“上次想出家未出成,這一次胡思亂想的又要出家?”
清池和尚的意思,以為我大半不知又為了一點什麼事自己起煩惱,忽然一陣想出家,過不了三天半就又松勁了。但他待我很殷勤,吃、喝、住、睡、都很方便。晚間我們談起話來,他還是勸我不要出家,他說:“你家裡還有許多人,不要胡思亂想,輕易出家!你在我這裡可以多住幾天,住夠了,再回家,免得家裡孩子大人惦念!因為我見過很多人,都是一時想出家,出家之後又想家,悔不該出家。就這樣出家又回家的,不知有多少?”
“我與他們不一樣!”我忽地搶過來說:“我已經研究佛經多年,在家裡生活雖然不很好;但有那一座小藥鋪還能夠維持的不錯。尤其是當醫生的,在社會職業方面來說,也得算上流。所以按生活方面來說,我出家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衣食住,也不是為逃避現實;我的目的,是因為自己研究佛經已經有七、八年的工夫,仍然不知佛法的宗旨落在何處,自己想出家受戒之後,到各地去訪明師好好參學參學。將來有機會,可以宏揚佛法,使佛經流通世界,人人皆知!不然,世風日下,人欲橫流,沒有一點挽救的辦法。同時,在過去,我年青的時候,也學過一些外道,後來又學醫卜星相;自從看過佛經之後,覺得學佛法比那些醫卜九流各行道,要高上多少萬倍也不止!所以我出家是自己從心所願,並不是為環境所迫,也不是有什麼背景。”
經過我這麼一說,他知道我出家心業已決定,再也不可遏止,於是他說:“好!你既具有決心,願意發心出家,就滿你的願吧!”
當時我預備拜清池和尚為師,他說:“我小廟容不了你這位大神仙!拿研究佛經來說,我不見得比你研究的深,你如決心要出家,我可以給你作介紹。現在南方有月霞、谛閒二位老法師;北方有靜修、印魁二位老和尚。這四位大德之中,有一位已經圓寂,其他三人具在,而且都是道高德重,與我很要好。你現在出家,無論想拜誰為師,我都可以給你介紹。”
“你不要會錯了我的意思!”我說,“我認了師父之後,並不想仰仗師父的名望,希望師父給我留下多少房產,做多少衣服,出家之後住在小廟裡,衣暖食足地去享受,去安閒。我決不是這種意思!我的希望只是能在師父跟前出家掛一個號,受戒之後,隨我的便,到各地去參方。享福也罷,受苦也罷,一切用不著師父來分心。將來我的機緣成熟時,可以到各地宏揚佛法,機緣不成熟,我也可以用功修行!”
“好啦!”清池和尚說:“你可以隨意在這幾位大德中認一位作師父吧!”
話雖這樣說,究竟我也不知應當認那位師父好,總是猶豫未決。後來清池和尚讓我在佛前拈阄。於是我在佛前燒上香,磕了頭,把四位法師的名字拈好。結果拈著了已經圓寂的印魁老和尚的名字。當時清池和尚說:
“這次機會很好,這也是該當你與印老有緣,他過去在南京任毗盧寺方丈九年,在方丈任內圓寂,為人很耿介,很有修行,對於個人的操守行持,非常謹嚴,平生不收徒弟,所以他死後也沒有人接續。我也常以此事為憾!准備將來有適當人選的時候,給他代收一個弟子,以了我的心願。現在你預備到這裡來出家,拈閹的時候,又拈著了印老的名字,恐怕這也是感應!你心裡願不願意?不願意的話我再給你介紹那三位現在的師父。”
我的意思是只要有位師父掛上號,能夠得到出家就可以,哪管他望空拜師,不望空拜師呢!所以當時就順口承認了拈得的阄。清池和尚還說:“印魁老人在南京已經圓寂了,他現在還有一位師弟叫純魁,住涞水縣瓦宅村高旻寺,你現在出家,他還可以替師兄代收。”
出家的事算得到他的允許了。只等到涞水縣高旻寺去落發,不過在去落發之前,依然在清修院住著。清池和尚因為我過去是居士,有些話不好意思當面直接說;現在既然要決心出家,而又什麼也不懂,那麼對於新出家的這些個理路,就不得不痛快地告訴一下了。
“你知道吧!”他訓誡似地對我說:“你在家的時候,是當醫生,雖然不是富貴人家,可是人人見了,都要恭敬你。出入時都是車接車送,與社會一般人比較起來,得算很有身分;可是出家則不然,就是八十歲新出家,也得算一個小和尚,師父坐著,徒弟得站著,師父吃,徒弟得在一邊看著,不知出了家你能不能這樣虛心?”
“還有一層,就是你剛出了家,雖然是四十多歲,還得算一個小沙彌,無論在什麼地方遇見了受戒的比丘,不論其年歲大小,一律要稱師父,兩個人在路上走對頭,當沙彌的必須站在路旁,讓比丘走過去,然後當沙彌的再走。初次見面,不論其年紀比自己大小,都要向他行跪拜禮。如果來了掛單的,須先接過擔子或包袱來,送到他屋子裡,然後先打洗臉水,後打洗腳水,種種的都侍候完了之後,再恭恭敬敬地給頂一個禮。大眾在一塊吃飯的時候,要比別人先吃完。走路的時候,要在緊後邊走,早晚要打鼓撞鐘,下板,收拾佛堂,打掃院子……這些事都是沙彌應辦的。你酌量酌量,能受得了這些苦?干的來嗎?”
“好!”我慨然都答應了。
本來,這些都不算一回事。例如在家人為了經商坐賈,為了爭名奪利,還得起早睡晚,低三下四。我們是出家人,想了生脫死,辦這出世的事情,起早睡晚就更算不得一回事了。
俗語不是說:“做買賣如修行。”這話是說做買賣的人,什麼樣的苦,到時候也要受;什麼不耐煩的事情,到時候也要耐煩!不然,你的買賣就做不好。那麼如果把這句話反過來說,就是“修行人如做買賣”。我們出家人也是一樣,什麼吃苦耐勞的事也要做;無論什麼不能忍耐的事,到時候也要虛心下氣地去忍耐。久而久之自然把自己的性子磨煉得很馴服了。這雖然是很平常的一點事,可是如果能夠在平常時,永遠維持著這個恆心,使它一直地平常下去,這就很不平常了。因為出家的事情也沒有什麼巧法,也不是什麼稀奇古怪,是人人能辦,人人能成,無論念佛也罷,參禅也罷,從智門入手也罷,從行門入手也罷,只要你能永遠去實行就絕對能成功。所以當時我對清池和尚告訴我的話,乍然一聽似乎是不很習慣,其實到了做起來也覺得沒有什麼!平常得很!
在清修院住過幾天,清池和尚就領我到涞水縣高旻寺去落發。那時正是三月天,天氣不很冷。從天津坐火車到高碑店換車,正趕那一次沒有車,清池和尚說:“我們不坐火車,要步行看看你能不能吃這苦。”從高碑店到涞水縣的瓦宅村,還有很遠的路程。我們到高旻寺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叫開門之後,我那位純魁師叔首先就問:“到這時候趕來,有什麼要緊事?”
“因為印和尚一向也沒收個徒弟,”清池和尚走的氣喘喘地說,“現在有一位發心出家的,拈閹的時候正是拈著印和尚的名字,這是他們有緣,今天我送他來落發。”
純魁師叔一聽說為師兄收徒弟,心裡很喜歡,就准備與我落發。高旻寺的宗派是臨濟正宗,到我這一輩是“隆”字。純魁師叔對於給師兄收徒弟的事很重視,還給我看看八字,五行中缺金就配了一個“銜”字,所以我出家的法名是“隆銜”。
落發之後,他們兩個人還開示我一番:“出了家如同又降生一次,像另轉成一個人一樣。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未來種種譬如今日生,從此改頭換面做大丈夫事,行人之所難行,做人之所難做。將來住持佛法,宏范三界,成無上覺,為天人師,方不負出家學道一場!‘隆銜’兩個字,如同剛一生下起的乳名,受戒的時候,再按照名字的意思起一個學字。出家之後,最初要先學戒,由戒生定,因定發慧,這是最要緊的事!”
在我的人生過程中,深深地畫了一道鴻溝,至此,算是告了一個段落。在一個簡短的儀式裡換上了出家的衣服,先拜祖,後拜諸山,兩天的工夫,把我出家的事辦完,第三天回清修院。從此我步入了佛門。
簡介
倓虛(1875——1963年) ,法號隆銜,俗名王福庭。河北寧河人。佛教天台宗近世傳人,中國現代佛學家。原青島湛山寺方丈。
倓虛大師1917年於河北省涞水縣瓦宅村高明寺出家。不久,在浙江寧波觀宗寺受具足戒,拜天台宗第四十三代傳人谛閒法師為師。1925年被正式接納為天台宗第四十四代法嗣。是年代表中國佛教界出席在日本召開的“東亞佛教聯合會”。創建營口楞嚴寺、哈爾濱極樂寺、長春般若寺、復興沈陽般若寺、復興沈陽永安寺、天津大悲院、西安大興善寺等,在北京彌勒院開辦佛學院並主持北京古剎法源寺。1931年在西安大興善寺任住持並傳戒辦學。1932年到青島創建湛山寺並任住持。1935年創辦湛山寺佛學院。曾到即墨、平度、龍口、煙台、濟南等地弘法。1949年到廣州主持復興光孝寺,後移錫香港。1950年當選為香港佛教聯合會第一任會長。
其後數屆當選均以老病婉辭,集中精力於佛教教育事業。在香港先後創辦了華南佛學院、天台弘法精捨、谛閒大師紀念堂、中華佛教圖書館、青山極樂寺佛教印經處等。他畢生致力於振興佛教,弘揚佛法,主張叢林學院化,學院叢林化,創建叢林、佛學院多處,培養佛學人才廣布海內外。他在僧寺的管理方面,施行住持十方選賢,任期3年,信徒供養住持的財務歸公有等改革的措施。
主要著作有:《陰陽妙常說》《金剛經講義》《般若波羅密多心經講義》《大乘起信論講義》《天台傳佛心印記注釋要》《始終心要義記》《普門品講錄》《影塵回憶錄》《讀書隨筆》《湛山文鈔》《念佛論》《僧璨大師信心名略解》《永嘉玄覺禅師證道略解》等,已出版24種。
因其佛學造詣深厚,功德卓著,以他為代表的佛學學派被稱為“湛山學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