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迦一代時教,弘開於印度,流傳遍亞洲。印度後期大乘興盛,以世親時代之匯集闡揚,開後世顯密通途之學。世親年代,假定在西歷第五世紀之初(東晉時),印度本土佛教之滅亡,則在西歷第十二世紀之末(南宋時),歷時約八百年之久,其間學說嬗變,初後期中,又多不同。初期二百余年,派別紛纭,顯密異趣,大變從來學說之一貫面目。其後五百余年,大師零落,任運敷衍,燦爛余葩,遂歸萎謝。印度素乏歷史觀念,佛教發源於印度,經典記述,史跡阙如。後賢考證雖精,片羽吉光,不無罅漏。在中國開創之十宗,通途皆歸於佛,後先輝映,彌增光彩,禅宗當為其首。有謂禅宗乃後期大乘佛法流行時所開創,臆測之說,殆難征信,姑予存疑可也。
印度原來情形
佛所說法,若顯若密,皆有典籍可據。唯禅宗傳承,缺乏考證資料,學者視為疑案,且有指為偽造者。歷來禅宗學者,對此問題,謂為教外別傳之旨,皆捨而不論;宗門所傳,則以靈山會上,拈花微笑一則公案,為其開端。
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惟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诃迦葉。
又雲:世尊至多子塔前,命摩诃迦葉分座令坐,以僧伽黎圍之。遂告曰:“吾有正法眼藏,密付於汝,汝當護持。”並敕阿難副貳傳化,無令斷絕。而說偈曰:“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爾時,世尊說是偈已,復告迦葉:“吾將金縷僧伽黎,傳付於汝,轉授補處,至慈氏佛出世,勿令朽壞。”迦葉聞偈,頭面禮足曰:“善哉善哉!我當依敕,恭順佛故。”
據此二說,後則經典有據,前則載籍無徵。唯宋王安石曾謂於內廷校閱秘閣圖書,得讀未經頒行之《般若大梵王問決經》,記述此事,實可徵信。並謂經內涉及國運轉變之預言頗多,故歷代帝王,皆藏之秘府。說者如此,而終乏實證,姑從阙疑而已。
宗門記其傳承,溯自釋迦以前,歷傳七佛。跡其七佛名號,於經有據。唯單傳付法之事,則又屬禅宗傳說,群疑繁興,自釋迦以次,迦葉、阿難,遞傳至二十七代,而有達摩,為印度二十八祖,復為中國禅宗初祖。達摩東來傳法,事跡可徵,論者崇之。
稽之宗門記載,印度二十八代傳承,諸祖行跡,與中國後代禅師,大異其趣。印度祖師,多為三藏大師,經、律、論,靡所不通,戒、定、慧,尤為殊勝。迨其臨終遷化,踴身虛空,顯現神變,然後付法而寂。其間如龍樹、馬鳴皆名稱普聞,為佛門柱石。若龍樹大師,為中國所有八宗之祖,開來繼往,德業崇隆,事跡斑斑,眾所習知。唯二十四代師子比丘,被罽(ji去音)賓國王所殺,故有謂禅宗在印度傳承,於茲已斬,後之傳統,多所置疑。據此而論,則中國二祖亦於邺都償債,事有類同。豈後代傳法,都為偽造。凡禅宗大德之有成就者,皆能預知,如二祖所遭遇之事,已先期自曉。師子比丘被害時,斷頭無血,唯白乳湧高數尺,其功用成就如此,豈倉皇殉道者司比。復有其師懸記,預期付法,早已得人,誠未可以世俗之見,測量之也。
中國初期情形
印度本土禅宗,既乏史料,考證無由。達摩東來,信史可據。梁武帝普通七年,達摩祖師自印度渡海至廣州,同年十月至金陵,與帝說法不契,於十一月至洛陽,寓止嵩山少林寺,“面壁而坐,終日默然,人莫之測,謂之壁觀”,共歷九年。相傳面壁九年之說,訛矣。又謂其在中國時間,歷五十余年之久。如《傳燈錄》載師示寂之日,為魏莊永安元年戊申十月五日。通論據史辨其訛,故終為疑案也。當時從其學法者頗不乏人,如道副、道育、尼總持等;唯慧可(神光),得其心要,是為此土之二祖。自此以後,遞至六祖,恰在初唐高宗時代,此為禅宗之初期。
達摩傳法慧可,師徒授受之際,猶付《楞伽經》以印心。雖曰“教外別傳”,實須符證教典,絕非憑空臆造。迨黃梅五祖,以至曹溪六祖,皆提倡《金剛經》,故後賢亦有謂禅宗為般若宗者。六祖示現不識文字,提持心印,為禅宗正統。說法極其平實,淺出深入,智泉噴湧,其門人錄成寶典,號曰《壇經》。其中語不離宗,皆歸於教,於釋迦之文字教義,多所闡發。因其在廣州、韶州之曹溪,開堂說法,後世溯禅宗正脈,鹹歸曹溪,故稱之曰“南宗”。而與六祖同時弘化者,尚有“北宗”神秀,學者歸仰,數亦不少。神秀以漸修為尚,六祖以頓悟為門,宗旨方法迥異。故言禅宗者,當以曹溪為歸。六祖以下,得其心要者,頗不乏人,而言其正脈,以南岳懷讓與青原行思二師為首。南岳一系,至馬祖道一,而宗風大振,後賢之言禅宗者尤重南岳單傳。所謂嗣法傳承,主嫡傳正統者,非謂法嗣之外,皆所不取,惟擇學眾之中,成就至高,見地透脫,足當承先啟後者,為其嗣長耳。
禅宗初期,不但南北二宗,俨然對峙,即六祖門下,亦漸分途。荷澤(神會)擅改《壇經》,深為同門所不滿。如南陽忠國師(六祖得法弟子)曰:
吾比游方,多見此色,近尤盛矣。聚卻三五百眾,目視雲漢,雲是南方宗旨。把他《壇經》改換,添糅鄙談,削除聖意,惑亂後徒,豈成言教?苦哉!吾宗喪矣!
今之言禅宗者,捨正脈而不談,以荷澤為宗門正統,誠非笃論。稽之《壇經》有雲:
一日,祖告眾曰:我有一物,無頭無尾,無名無字,無背無面,諸人還識否?神會(荷澤)出曰:是諸佛之本源,神會之佛性。祖曰:向汝道無名無字,汝便喚作本源佛性。汝向去有把茅蓋頭,也只成個知解宗徒。
荷澤於六祖門下,見解如此,已為六祖所斥。後之賣度牒,提倡南方宗旨者,已如六祖懸記,事所必然。學者推重荷澤,謂得禅宗之的旨,實為未可。
唐宋間之發展
自南岳青原以後,有馬祖道一、藥山惟俨。二師出世,宗風丕變。尤以馬祖見地超越,接引機用,不重講解,門下出八十四員善知識,鹹為出格高人。彼此論道,逸趣盎然;且皆隽永有味,義蘊無窮。如百丈、南泉、丹霞、歸宗、龐居士等,或擎拳豎佛,或瞬目揚眉,或棒喝以示宗旨,或默然以符心要。其用意必須聰明絕頂,度金針而不落言诠,甘苦到頭,睹棒喝而豁開靈鏡者,方可當下知歸,契入宗旨。禅宗至此時期,五家宗派興盛,已大異昔趣,創中國禅宗特有之典范矣。此後所謂德山棒、臨濟喝、雲門餅、趙州茶,皆承其緒而別開生面。雖然,弊隨跡生,若顛狂放浪、圓滑幽默等風氣,以謂不教而得,形雖近似,而實亂真。故至宋代宗門大匠,如圓悟勤、大慧杲師弟,力辟棒喝作略,而以理事並行。大慧住徑山日,約定下喝者罰錢罰齋,蓋深知其弊,故痛懲而力挽之也。比附此等風氣而興者,即用四言八句,以詩詞格調而唱宗旨,於是宗師授受,用此謂付法。大慧杲臨滅時,侍僧了賢請偈,師厲聲曰:無偈便死不得嗎?援筆曰:“生也恁麼,死也恁麼,有偈無偈,是什麼熱大?”擲筆而逝。繼此之後,棒喝機鋒,為之稍遏。而以四韻八句付法,代之而興。歷至近代叢席,佛之心法不問,徒以紅绫書上偈語,作為接方丈法位之事,早於彼時階之厲矣。
元明清之趨向
元代宗門,頗乏大匠,且在蒙族統治之下,受喇嘛教威脅,心燈光焰,搖搖欲墜。禅者雖亦散處四方,而皆晦跡韬光,如時人推重之高峰、中峰師弟,皆入山唯恐不深,逃名若將不及。當此之時,禅宗兢尚修持,居山閉關打七之事,相率成風。昔日之直指見性者,轉於行履門頭,見其鹄的。所謂起疑情參話頭之學,成為宗門下手定式。歷明至清,一是無變,中間如密雲、破山輩,皆遭世多難,一仍舊規。若憨山者,豈敢認為禅宗正統,但為衛教功臣耳。清初雍正以人主身,提持宗旨,獨顯威重,天下禅和,鹹皆鉗口,雖護法有功,而亦從此扼殺天下老和尚之口舌者矣。等次以下,禅宗所存者,唯打坐、參話頭等形式而已。宗師既無接引後進手眼如唐宋大匠者,參禅之徒,多有老死語下,不落入擔板窠臼,即墮在禅定功勳。撫今追昔,吾誰與歸!
禅宗在中國之演變情形,概如上述,約分為初、中、後三個時期,譬例可明。南朝至初唐為初期:此時禅宗,方值萌芽,如平地聞隱約輕雷,夾和風化雨而來,有大地陽和、春滿人間之象;中唐至南宋末,為中期:大德輩出,已枝條堅固,花葉缤紛,如夏日迅雷,聲震寰宇,黃河長江,急流洶湧,夾泥沙而俱下,其源流所及,“到江送客棹,出岳潤民田”,而犯人苗稼,勢亦難免;元、明、清間為後期:如寒冬入幽壑,清冷逼人,霧迷山徑,林峰隱約,雖面目朦胧,而其中幽趣,引人入勝,令游者欲罷不能。時至現代,則幾趨衰落,其情形如古德有言:“百花落盡啼無盡,更向亂峰深處啼。”
與中國文化因緣
中國文化,儒道二家之學為二大主流,如黃河長江,灌溉全國,久已根深柢固。佛法在後漢、兩晉、南北朝間,陸續輸入。初期翻譯教典經文,名辭語句,多援引老莊或儒書。外來法師如鸠摩羅什,翻譯名言,必與此土思想文字,比類發明。什師門下高弟,如僧肇、僧睿輩,名僧道安師弟,以及慧遠諸公,皆學問淵博,貫串古今。影響所及,梵語佛法,形成中國化者,勢所必至。禅宗本為教外別傳,不立語言文字,直指見性之學,一變再變,而成中國特有之宗風,亦理之所必然者。
兩晉以還,談玄風氣,相率成習,士大夫間,厭憚世亂,率逃虛無。如劉遺民曰:“晉室無磐石之固,物情有壘卵之危,我復何為?”此足為當時知識階級間頹廢思想之代表。而玄談冥渺,旨無所歸,佛法東來,適救其弊。大乘救世思想,挈儒家而同途,涅槃寂淨之說,掖道家而並駕,故得上下響風,趨之如骛。修習禅觀之學,於以大興。然習禅觀以證真如性海,事非不能,第滯情化境,易落小果。迨達摩東至,契理契機,於言诠以外,傳授心法,簡捷提示,深合中國民族文化特性。南朝至唐宋間,僧俗習禅宗者,遍於全國。禅師輩說法開示,擺脫教義,用一機一境,或以富於趣味之文學詞句,指出空有真诠,比比皆是。因當時師僧,素質至高,多有博學名儒,披缁其間。影響所及,舉凡思想、文學、藝術、建築等,皆以具有出世神韻,富有禅意為高。歷代名人,直接參禅,指不勝屈,出此入彼,於儒家開理學門庭,於道家啟丹道各派。佛法在中國之有禅宗,非但為佛教之光,亦為東方文明大放異彩矣。
對佛教之功績
佛教入中國,自兩晉至五代間,學說傳布,雖有日興月盛之趨,而左儒右道,其在學術及宗教競爭上,常受挫折。佛教史上所稱之“三武一宗之難”(即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及後周世宗等四次排佛)皆賴禅宗師僧得以保存規范。蓋禅者簡易,遭逢斯世,只須一瓶一缽,遁跡空山,即足避禍。迨事後出世,名望倍增,此為其對佛教功績之一。佛教在印度,因習慣已成,出家比丘,可以乞食自修;中國國情既異,長此以往,勢難繼續。百丈禅師師徒有鑒及此,乃興叢林制度,集中僧團,自力謀生,共修佛法,訂立清規,以資公守。且以身作則,“凡作務執勞,必先於眾。主者不忍,密收作具而請息之。師曰:我無德,爭合勞於人?即遍求作具,不獲,則亦不食。故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語,流播四方。”及宋代程伊川見僧出堂威儀,歎曰:“三代禮樂,盡在是!”而在當時,佛教之徒,認為非佛之制,謗百丈為破戒比丘。及今觀之,其所立制,管理嚴於軍事部勒,計劃勝於社會組織,不圖百丈禅師,早創於千載以上,終賴此制得以保存佛教於不墮,此為其對佛教功績之二。佛法重在行證,依諸教理,須經三大阿僧祇劫,遙遙歲月,停望興悲!何期有此教外方便,使“不歷僧祇獲法身”。娑婆眾生,得此心法要門,皆可見性而立地成佛,其直截了當如此,其功勳德業,誠欲贊而無辭焉!
-----------選自南懷瑾《禅海蠡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