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師箴言】無論是謀國謀身,“仁義之道”的確是真正大利。……這些是廣義的,長遠的利,是大利。不是狹義的金錢財富的利,也不只是權利的利。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裡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
現在我們再來研討《孟子》本節的重點。首先要了解,孟夫子生當戰國時期,而且也遠游過各國,難道他真的是那麼迂闊不懂現勢嗎?難道他對驺衍,甚至如當時風尚游說之士們縱橫捭阖的作風,一點都不會嗎?
我們的答案可以肯定地說:不是的。他對那些只圖個人進身之階的作法,和博取本身功名富貴的辦法,完全懂得。他之所以不肯那樣作,實在是“非不能也,是不為也。”而且可以加重語氣地說:是不屑於那樣作。為什麼呢?因為他是抱著古聖先賢的淑世之道,尤其拳拳服膺孔子的仁道主義,完全從濟世救人的宗旨出發。他希望在那個只講霸術、爭權奪利的時代中,找出一個真肯實行王道仁政,以濟世為目的的領導人物,促使他齊家、治國而平天下。
所以他針對梁惠王的問題,當頭一棒,便先提出政治哲學上義利之辨的中心思想。他也明知道梁惠王不一定能接受,但是他還是存著梁惠王也許能接受的希望。此所謂“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乃聖人之用心也。再說,無論是謀國謀身,“仁義之道”的確是真正大利。只是人們都只貪圖眼前的急功近利,而不顧及長遠的巨利。所以都變成心知其為然,而行有所不能也,如此而已。
其次要研究的是,根據司馬遷的《史記》等史料的記載,當時孟子是先到齊國而後才到魏(梁)國的。《孟子》這部書,不問它是孟子自己寫的,還是他門下弟子們記錄了他的話而編成的,為什麼發生在後的事情,卻偏放在最前面呢?因為孟子的思想學說中,義利之辨,是最重要的要點之一。……
孟子答復梁惠王說,你梁惠王何必談利呢?你只要行仁義就好了。這是中國文化千古以來,尤其是儒家思想中,義利之辨的最大關鍵。而在後世的讀書人,大多看到利字,就望望然聯想到“對我生財”的錢財之利這一方面去了;站在國家的立場來說,也很可能誤認為只是經濟財政之利。至於義,則多半認為和現實相對的教條。因此便把仁義之“利”錯解了,而且把仁義的道理,也變成狹義的仁義觀念了。如此一來,立身處世之間,要如何去利就義,就實在很難辦了。……
由於這種義利之辨的觀念根深蒂固,後世讀《孟子》的人,大致統統用這個觀念來讀《孟子》,解釋《孟子》,於是就發生了兩種錯誤。第一是誤解了梁惠王問話中的利,只是狹義的利益。第二是只從古代精簡的文字上解釋,而誤解了孟子的答話,以為他只講仁義而不講利益,把“利”與“義”絕對地對立起來了。其實並不如此,依照原文用現代江浙一帶的方言來讀,就可從語氣中了解到他的涵義,知道孟子並不是不講利,而是告訴梁惠王,縱使富國強兵,還都是小利而已;如從仁義著手去做,才是根本上的大吉大利。
了解了孟子這句話的真正涵義所在,於是我們就可認識孟子,並不是那麼迂腐的了。他並沒有否定利的價值。他只是擴大了利的內涵,擴大了利的效用。如果孟子完全否定利的觀念的存在,那麼問題就非常嚴重了。
試看幾千年來中國文化的整個體系,甚至古今中外的整個文化體系,沒有不講利的。人類文化思想包涵了政治、經濟、軍事、教育,乃至於人生的藝術、生活……等等,沒有一樣不求有利的。如不求有利,又何必去學?做學問也是為了求利,讀書認字,不外是為了獲得生活上的方便或是自求適意。即使出家學道,為了成仙成佛,也還是在求利。小孩學講話,以方便表達自己的意見,當然也是一種求利。仁義也是利,道德也是利,這些是廣義的,長遠的利,是大利。不是狹義的金錢財富的利,也不只是權利的利。
——南懷瑾先生《孟子旁通》
【上圖釋文】計利應計天下利,求名當求萬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