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早年與弘一大師,在浙江女子師范同為教師。弘一大師出家後,居士亦皈依三寶。臨終時,陳海量教令讀彌陀經,未終卷而逝。荼毗得捨利花甚多。(《近代往生隨聞錄》·寬律法師撰錄)
弘一法師
新近因了某種因緣,和方外友弘一和尚(在家時姓李,字叔同)聚居了好幾日。和尚未出家時,曾是國內藝術界的先輩,披剃以後,專心念佛,見人也但勸念佛,不消說,藝術上的話是不談起了的。可是我在這幾日的觀察中,卻深深地受到了藝術的刺激。
他這次從溫州來寧波,原預備到了南京再往安徽九華山去的。因為江浙開戰,交通有阻,就在寧波暫止,掛褡於七塔寺。我得知就去望他。雲水堂中住著四、五十個游方僧。鋪有兩層,是統艙式的。他住在下層,見了我笑容招呼,和我在廊下板凳上坐了說:
「到寧波三日了。前兩日是住在某某旅館(小旅館)裡的。」
「那家旅館不十分清爽罷。」我說。
「很好!臭蟲也不多,不過兩三只。主人待我非常客氣呢!」
他又和我說了些輪船統艙中茶房怎樣待他和善,在此地掛褡怎樣舒服等等的話。
我惘然了。繼而邀他明日同往白馬湖去小住幾日,他初說再看機會,及我堅請,他也就欣然答應。
行李很是簡單,鋪蓋竟是用粉破的席子包的。到了白馬湖後,在春社裡替他打掃了房間,他就自己打開鋪蓋,那粉破的席子丁寧珍重地鋪在床上,攤開了被,再把衣服卷了幾件作枕。拿出黑而且破得不堪的毛巾走到湖邊洗面去。
「這手巾太破了,替你換一條好嗎?」我忍不住了。
「那裡!還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他把那破手巾珍重地張開來給我看,表示還不十分破舊。
他是過午不食了的。第二日未到午,我送了飯和兩碗素菜去(他堅說只要一碗的,我勉強再加了一碗),在旁坐了陪他。碗裡所有的原只是些萊菔、白菜之類,可是在他卻幾乎是要變色而作的盛馔,丁寧喜悅地把飯劃入口裡,鄭重地用筷夾起一塊萊菔來的那種了不得的神情,我見了幾乎要流下歡喜慚愧之淚了!
第二日,有另一位朋友送了四樣菜來齋他,我也同席。其中有一碗鹹得非常的,我說:
「這太鹹了!」
「好的!鹹的也有鹹的滋味,也好的!」
我家和他寄寓的春社相隔有一段路,第三日,他說飯不必送去,可以自己來喫,且笑說乞食是出家人的本等的話。
「那麼逢天雨仍替你送去罷!」
「不要緊!天雨,我有木屐哩!」他說出木屐二字時,神情上竟俨然是一種了不得的法寶。我總還有些不安。他又說:
「每日走些路,也是一種很好的的運動。」
我也就無法反對了。
在他,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小旅館好,統艙好,掛褡好,粉破的席子好,破舊的手巾好,白菜好,萊菔好,鹹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麼都有味,什麼都了不得。
這是何等的風光啊!宗教上的話且不說,瑣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謂生活的藝術化了嗎?人家說他在受苦,我卻要說他是享樂。當我見他吃萊菔白菜時那種愉悅丁寧的光景,我想:萊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實嘗得的了。對於一切事物,不為因襲的成見所縛,都還他一個本來面目,如實觀照領略,這才是真解脫、真享樂。
藝術的生活,原是觀照享樂的生活,在這一點上,藝術和宗教實有同一的歸趨。
凡為實利或成見所束縛,不能把日常生活咀嚼玩味的,都是與藝術無緣的人們。真的藝術不限在詩裡,也不限在畫裡,到處都有,隨時可得。能把他捕捉了用文字表現的是詩人,用形及五彩表現的是畫家。不會作詩,不會作畫也不要緊,只要對於日常生活有觀照玩味的能力,無論誰何,都能有權去享受藝術之神的恩寵。否則雖自號為詩人畫家,仍是俗物。
與和尚數日相聚,深深地感到這點。
自憐囫囵吞棗地過了大半生,平日吃飯著衣,何曾嘗到過真的滋味!乘船坐車,看山行路,何曾領略到真的情景!雖然願從今留意,但是去日苦多,又因自幼未曾經過好好的藝術教養,即使自己有這個心,何嘗有十分把握!言之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