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14年,後趙都城襄國(河北邢台)大饑,據載谷二升值銀一斤,肉一斤值銀一兩,懷金玉而餓死者無數,屍體枕籍路上。就在離此不遠的常山扶柳(河北冀縣),一個奇丑的生命又來人世經歷劫難——這便是高僧釋道安。
道安出生不久,父母便在天災人禍的沖擊下離開人世,由表兄孫氏代為撫養。十二歲時,道安出家了,除此以外他別無生路。剛來寺院,老師見他面貌丑陋,沒把他當一回事,讓他在田間勞役。三年間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耘,播種,收割,勤勤懇懇,毫無怨色,於齋戒毫無缺漏。一天,他向老師求經,老師給他《辯意經》一卷,他帶到田間,歇息時便讀一讀。傍晚回寺,還給老師,又求別的。
“這一本還沒看,怎麼又來要?”老師不高興。
“都已記熟了。”道安的眼光沉靜如水,他不會說诳的,老師暗自點頭,便又給他一卷《成具光明經》。傍晚道安又來還經。老師暗暗一驚,便讓他背誦,結果一字不差。此後這個田間勞作的小沙彌便能安靜地於青燈之下手捧經卷閱讀了。老師還對他特加照顧,私下為他講解。一轉眼道安二十歲了。受戒之後,老師看出他的才具非自己所能陶鑄,便讓他姿意游學,從此,在戰亂此起彼伏的中原,便多了一位奔波不止的僧人。
道安來到邺城(河北臨漳),入中寺,拜佛圖澄為師。此時佛圖澄已是年過百歲的老人,一見他便嗟歎不止,終日與他談論。眾弟子見這個新來的丑和尚這樣受老師看重,心裡自然不舒服,對他冷言冷語,佛圖澄聞知,當下訓斥道:“此人見識深遠,與你們不是一類!”佛圖澄講經後,常令道安復述大意,眾人本來就對他不屑一顧,這下更被激怒了,紛紛說:“下次講經,非難死這個黑小子不可!”等道安再講,疑難紛起,道安不急不慌輕而易舉地便使眾人啞口無言,佛圖澄面含微笑靜聽。當時有人傳言:“漆道人,驚四鄰。”
道安在佛圖澄身邊學習小乘佛法,也研讀大乘般若學,毫無松懈,不知不覺過了十幾年。348年,佛圖澄去世,道安痛失良師。第二年石虎死,石氏兄弟開始自相殘殺,昏慘慘的天空充滿血腥氣息,道安知道,國運將危,他避難到濩澤(山西陽城)。
在濩澤,他獨自鑽研,在遠離塵囂的山林中勇猛精進。隨後,竺法汰、支昙講開始講解《陰持入經》,道安從他們受業獲益非淺。351年,道安與竺法汰北上雁門飛龍山(山西渾源),與已在那裡的僧光、道護等人相見,十分歡喜,便一起探討思索。其後,道安來到恆山,建立寺院,收納門徒。道安的名聲開始傳開,一時間隨他受法的人占了河北的一半——自然這不用吃驚,因為經過幾十年不斷的殺戮,這一帶人口已很是稀少,有的縣不滿百戶。這些零余者或許是抱著不願再做刀下鬼,或既使做鬼也早得超度的念頭才皈依佛門的。武邑太守盧歆,聽說他道業高深,苦苦邀請,道安不得不下山講經,這樣一來從者更多。
不久,他又回到邺城。那時石氏已滅,他望著斷瓦殘垣,不禁感憾萬千:“當今世道,旱災蝗災不斷,賊寇四處橫行,欲弘法傳教,真是難上加難,聚在一起不能立腳,分散開又無法施行教化,哎,且走且看吧!”他率徒眾西到牽口山,不久又入王屋、女休山。這年冬,前燕占領邺城。道安見仍無法立足,便渡過黃河去投奔陸渾山,他們棲息山中,吃山果,飲山泉,潛心修習。誰知好景不長,前燕慕容俊前來逼迫,道安便決定脫離北方,投奔晉地的襄陽。
一支不算小的僧人隊伍,默默地出發了,但在兵慌馬亂的環境中,如此多的人走如此遠的路,談何容易?走到新野時,他不得不停下來,另想對策。最後,終於對徒眾講道:
“如今遭逢凶災之年,不依靠國主,則法事難以立足。……佛法教化,也應廣布。”
眾人早已預感到什麼,齊聲說:“聽法師吩咐。”
“如今我們不得不暫時分開。法汰,你去揚州,那裡多有君子,好尚風流,正和你的性情。法和,你去益州(在四川),那裡山川秀美,足可以修心養性。……此後天涯海角,你們各自珍重吧。”道安平靜地說。
每個人肩上的責任似乎突然加重了。法汰法和率人走了,很快便被荊雜草遮住了身影。道安帶著弟子慧遠等四百余人前行。夜幕來臨,這些人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有村有店恐怕也不敢接納這麼多人),只得繼續走。很快暴風雨便沒頭沒腦地肆虐起來,這下他們就能乘著閃電的亮光前行了。迷茫中,眾人終於望見一點昏黃的燈光,道安走到房外,四下一望,便喊道:“林百升,快開門。”主人聽見有人叫自己,趕忙開門,一看是削發僧人,並不認得,心下一驚以為遇見神人,趕忙請進屋內,好生款待。又向前行,徒弟中有人問:
“師傅與主人好像認識。”
“我哪裡會認得他。”
“那師傅怎麼能叫出……”
“噢,你看他家門前有兩根馬樁,中間懸一馬篼,雙木為林,篼可容百升,他怎麼不會叫林百升呢?”
“原來如此。”徒弟滿意了:身處如此險惡的境地,師傅仍在冷靜地用智慧觀照一切,從佛法大業到一草一木,而沒有如我似的焦慮不堪,此行弘法,定不會虛化。
襄陽是晉的軍事重鎮。道安立足一穩,便開始著力於講經。但慢慢他發現,舊譯由於年代已久,錯譯誤譯比比皆是,以致使深奧的經義隱沒不通,每到講解,只能知其大意,有時甚至只能原封念一下。當初在北方整天東奔西走,無暇顧及,現在應該動手整理了。他開始重讀經典,鉤沉發凡,探求幽微的妙旨,疏通艱澀的文辭,釋疑解難,共注經二十二卷,有《船若道行》、《密跡》、《安般》等等,自他開始,諸經意義才日漸明晰。此外,自漢至晉,譯經很多,但傳經人的名字尚無人著錄,結果後人便弄不准各經傳來的年代。道安有感於此,便匯集諸經名目,標明傳譯者,注明新舊,撰成《經錄》,這在中國還是首例,雖已失傳,但為後人開了先河,從此眾經的來龍去脈便有跡可尋。
道安的聲名日隆,四方學士,競相前去拜他為師。征西將軍桓朗子正鎮守江陵,邀他前去暫住,朱序出鎮襄陽,又將他請回去,與他交游頗深。朱序每每感歎:“安法師真是學道的渡口,明理的橋梁,陶冶人的作坊!”道安有感於白馬寺地方狹小,便又建新寺,取名檀溪,巨富之家,無不給以贊助,於是建成五層寶塔,四百間房。涼州刺史送來一萬斤銅,打算做承露盤用,但盤已做好,便改鑄銅像。道安大願已成,感歎道:“立刻死掉也無遺憾了。那時北方的前秦已日漸強大,秦主苻堅素仰道安為人,見他造寺,也派人送來外國金箔倚像、金座像結珠彌勒像、金縷繡像、織成像各一尊。每一舉行法會,眾人齊集,都羅列眾像布置幢幡,珠珮交相輝映,香煙四處彌漫,僧俗無不肅然起敬。
天災人禍使生存越來越艱難,投身佛門者也越來越多,這便給管理帶來了問題。當時漢地戒律不全,道安便參照已有的規范,制定出新的僧尼規范,包括講經說法的儀式與方法、晝夜六時的修行吃住規則、每半月一次的說戒忏悔儀式、夏安居期滿之日的檢舉忏悔集會儀式。戒律一出,天下寺院便紛紛采納,直到鸠摩羅什來華譯出完備的律藏,才漸漸被放棄。但尚有一件一直被後世尊為定則的,便是他統一了僧人的姓氏。當時的僧人出家後, 都依老師的姓,如“竺”、“支”、“昙”等,紛雜無比,道安以為,佛門中再無比釋迦尊貴的,便決定以“釋”作為僧人的統一姓氏。後來《增一阿含經》譯出,裡面果然說河流入海,河便不復存在,四姓為僧,都稱為釋種,這樣一來,道安的規定便流傳下來。這一件事看起來無關緊要,實際上他對增強僧人間的凝聚力與認同感極為有益。
襄陽有位名士習鑿齒,機鋒才辯壓倒當世,很早便知道道安的名聲。道安南來前,他便致書通好,進行邀請。道安來後,他抽身俗務,前來拜望。當時道安正與徒眾進食,眾人見他進來,趕忙放下食缽,恭立迎接,只有釋道安持缽進食,並不理采。習不愧為名士,從容落座,說道:
“四海習鑿齒。”出口不凡。
“彌天釋道安。”機鋒更健。
“四海習鑿齒,故故來看爾。”咄咄逼人。
“彌天釋道安,無暇得相看。”從容不迫。
“頭有缽上色,缽無頭上毛。”近乎技窮。
“面上匙上色,匙無面上坳。”以牙還牙。
“大鵬從南來,眾鳥皆戢翼,何物凍老鸱,腩腩低頭食?”老羞成怒。
“微風入幽谷,安能動大材,猛虎當道食,不覺蚤虻來。”游刃有余。
習鑿齒再無話說。見面禮畢,兩人才開始談學論道,從此便時常往還,成為至交。
習後來寫信給大臣謝安:“來這裡見到釋道安,確實遠勝諸人,非同尋常。師徒數百人,持齋講經,孜孜不倦。沒有變化奇特的法術來惑常人的耳目,沒有重威大勢來迫使參差不齊的群小就范,但師徒態度嚴肅,相互尊重,濟濟一堂,秩序井然,此種情形從來沒見過。此人心懷玄理,博覽群書,內外經典,大略都已讀遍,陰陽數術,十分通曉,佛經妙義,更不在話下。真遺憾足下不能與之相見,他也常說願與足下一敘。”由此可見道安日常生活的一斑。
高平人郗超派人送來一千斛米,寫了很長的信,表達殷勤之意。道安的復信十分簡單:“損米。更覺出有待於外物的煩惱。”
道安在襄陽,一住便是十五年。他每年講兩遍《放光波若》,從不缺失。晉孝武帝聞其風范,十分欽佩,派使者慰問,並下诏書:“安法師器識寬宏通達,為入風神俊朗,身居佛門,訓化俗眾,業績顯著,不只規范當今,也將陶冶來世,奉給一同王公,資財由所地方出。這樣一來,道安生活更加穩定,他不必再為衣食住行虛耗心力時日了。
但不穩定的一天終於又來了。
苻堅逐漸統一北方後,便思治理。他常說,西域有鸠摩羅什,襄陽有釋道安,都是神器,應讓他們來輔佐我。”於是,公元378年,苻堅派長樂公苻丕圍攻襄陽。道安見刀兵將近,便想率徒眾遠走,朱序卻決不放過。無奈,道安又一次分張徒眾。城裡人在等待中煎熬了一年,襄陽淪陷了,朱序也被俘。苻堅聞知消息,對僕射極翼哈哈大笑:
“朕以十萬之師攻打襄陽,只得到一個半人。
“是誰呢?臣猜測一個定是朱序。”
“不不,與朱序無關。安公一人,習鑿齒半人耳!”
383年,苻堅又派呂光征討龜茲諸國,去取另一個神器鸠摩羅什。道安極力贊成:羅什學識廣博,來後自己正可與之共探玄理。羅什在西域,也早知道安的風范,認為是東方聖人,時常遙相禮拜。可惜的是,山川阻隔,兵慌馬亂,當羅什剛到涼州時,道安已到另一個世界,羅什來長安,則是十六年以後的事了。二人如長庚與啟明,永不得相見。
道安在長安,住在五重寺中,有徒眾數千名,隨他弘揚大法。他組織外國僧人伽提婆、昙摩難提、僧伽跋澄諸人,譯出經典百萬余言。他又常和法和審定音韻文字,詳細考核修辭意旨,新譯經典,由此得以訂正。他仍為諸經做注,但也擔心不合於佛的意旨,便發誓道:“若所說的於理不遠,願現瑞相。”不久就夢見白發長眉的梵僧對他說:“君所注經典,於理無誤。我不能入涅槃境界,住在西域,當助你弘通經義,可時時為我設食。”道安醒來,便為其設食,從不間斷。——後來《十誦律》傳到,慧遠才知道師傅夢見的是賓頭盧。
道安讀書文博,善作文章。長安城中,為詩作賦的衣冠子弟,都前來依附。諸人一有重大疑惑,便來請教。藍田出土一口大鼎,可容二十七斛邊上有篆文銘記,無人能識,道安一見便說:“這是古篆書:魯襄公所鑄。”又用隸書寫出。有人在集市賣一只結構奇特復雜的容器,苻堅親自問他,他說:“這是王莽改制,用以統一全國度量的。”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京兆一帶傳言:“學不師安,義不中難。”
亂世終歸是亂世。本來苻堅已將後趙造成的混亂局面收拾得不錯,境內百姓富足殷實,四方安定,而疆域也相當廣大,東到海邊,北連大漠,南與東晉隔江而望,西接龜茲,只有建康一隅尚未征服。苻堅對此很是耿耿於懷,他每每對僕臣說,平定江東,以晉帝為僕射,以謝安為侍中。苻堅弟弟平陽公融、朝臣石越原紹都極力反對,這些人還舉出名臣王猛臨終“不要圖謀晉地”的告誡來勸他,他十分厭煩,說道:“朕奉天承運,討伐殘余,軍兵百萬,將馬鞭投在長江能截斷水流,有何不可?不必多言!”眾人陷入絕望之中。猛然,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人:道安。數年來他們發現,苻堅對道安越來越尊重,甚至有一次,苻堅出游東苑,命道安與他同辇,僕射權翼勸谏:“臣以為天子御駕,只能由侍中陪乘,道安形貌丑陋,下賤之人,怎能這樣做呢?”苻堅頓時勃然大怒:“安公道德世人所尊,朕的天下與之相比,也不值什麼,讓他同乘車辇,這種榮耀比其德行差遠了!你不要說,快扶安公登辇去!”這件事傳聞甚廣。想到此,眾人便去求道安。
“皇上將用兵東南,上人為何不能替蒼生說句話呢?”
“貧僧方外之人,不宜干預國事吧?”
“上人不必過謙,……出黎民於水火,現在全看您一人了。”
“好吧,我去試一試,不過貧僧人微言輕,諸公要有所准備。”道安心事重重,策杖而去,他身後等待的諸人更是忐忑不安。
苻堅一見道安,開口便道:
“朕將與公南游吳越,巡游各地,到會稽去看一看海,你以為怎麼樣呢?”輕松自在如同真的計劃一次出游。
“陛下所說自然不錯。但陛下應天命而治,有八州的朝貢,居於中心而制御四海,正應當保養精神,無思無為,與堯舜之德一爭高低。現在卻以百萬之師,去求東南一隅下等土地,豈不有損於天道嗎?而且那一帶地勢低窪,瘴氣逼人,當初舜禹游而不反,秦始皇去而不歸,貧道以為此次也不宜出行。開陽公是國戚,石越為重臣兩人勸谏尚遭拒絕,貧道輕賤之人,說出來陛下也不會聽,只是陛下待我隆厚,不能不略表赤誠。”話說得相當小心。
苻堅沒想到他會說這麼一套,心下稍有不快,自然不會形之於色:
“朕這樣做,並非因為現在土地不廣,民不足治,只不過恐怕怠慢天心,來明確一下大運所在罷了。順應天時而動兵,載在典籍,若如諸公所說,則帝王就不必省視四方以行教化了。苻堅理直氣壯。
“陛下若定要親征,可先到洛陽,顯示軍威,養精蓄銳,傳檄江南,若其不從,再動兵不遲。”道安只得告退,他明白苻堅的心理——成為唯一的君王,一切都在自己腳下朝拜,這種心理隨實力的鞏固與日俱增,沒有誰能止住他重新將國家拖向深淵。
公元383年8月,苻堅讓平陽公率25萬兵馬為先鋒,他自己親率六十萬,向南殺來,晉派謝石、謝玄抵抗,結果苻堅一敗塗地,弄得草術皆兵,他自己只身逃遁,到洛陽時,才收得殘兵十萬。這便是著名的淝水之戰。自此前秦元氣大傷,苻堅再後悔為時已晚。
道安聞訊只能搖頭歎息,多少生靈又化作枯骨!他不由得對人說:“世事如此,禍患將來,我該去了。”他似乎有些絕望了,忽而水災,忽而旱災,忽而蝗災,東晉、後趙、成漢、前趙、前燕、後燕、前涼、後涼、南涼、北涼、前秦……沒有一片淨土,沒有一時安寧,此種境況在他生前已開始,在他死後仍將繼續。他常與弟子法遇等立誓,願生兜率天。那裡為彌勒所居,充滿光明……
公元385年正月27日,忽然有一異僧來寺內寄住。此人形貌十分的凡庸平常,因寺房狹窄,便讓他住在講堂。一夜,維那值班護殿,見他從窗縫中出入,急忙告訴道安。道安趕來,施禮問道:
“上人來此,有什麼要做的嗎?”
“正為你而來。”
貧道自思罪孽深重,恐怕不好得到解脫吧?”
“很可以超度,但需重浴聖僧(寺內供奉的主佛像,此指彌勒),願望才能得以實現。”丑僧說完,便為他指點浴法。
“ 敢問主人,貧僧來生住在何處?”
“隨 我來。”
眾人隨他來到院中,異僧朝天的西北虛拔一下,便見雲彩散開,兜率天妙境盡在眼前。再一轉身,異僧忽然不見了。
道安置辦浴具,有數十名不同尋常的小兒,來寺內游戲。聖像經他一浴,靈光奪目。 2月8日 ,他忽然對眾人說:“我要去了。”齋戒完畢,他便無疾而終,離開了這個充滿喧囂與騷動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