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會見過的訪客之中,最奇特的一位,大概可算是這一位L太太了。我記得是一九八四年的冬天,我初次會見這位女士。前一天來了一個電話約見,我本來因趕稿子,不願見客,但是突然感受到這是很特殊的一位訪客,我覺得奇怪,我老是看見這位臉色異常蒼白的女士,我看見她的心髒部位閃著微弱的光,我聽見她在念觀音菩薩,她的身體非常地衰弱,她在向菩薩呼救著,而且她極其希望我接見她,幫助她。那麼衰弱的人,她的意願心波竟是那麼強,真奇怪!
我常常會拿起原子筆,在紙上畫出我預見的來客形貌。只要我有時間,我都會畫的。一般人知道我寫文章,寫音樂,卻很少人知道我能畫畫。其實我從幼兒時代起就喜歡亂畫,小學中學時代,我畫的畫就開過小畫展,每學期都得到學校的美術獎,也不敢說有什麼天才,只可說是興趣於美術吧?我還記得,當我還不到一歲的時候,大約是十個月大吧,就已經半爬半扶著牆邊地,抓住燒爐子用的木炭在牆壁上亂畫亂塗,什麼小狗、小貓、小人兒、小麻雀,亂畫一陣,最愛畫的是小汽船,因為母親抱我天天攀在窗子邊緣上,眺望江面上的汽船,我就不斷地亂叫:“波波波,波波波!”我愛看船,愛極了,還不會講話,就指著江上的汽船,叫波波波,抬頭望著母親。母親一不留神,我就在牆角亂畫船兒,那房東太太也真好,從來不罵我亂畫她的粉牆。
曾經有人表示懷疑我怎能回憶得到十個月大的事,我自己可真的都能夠記得,我非但可以憶起十個月的往事,我還記得我更幼年的事,我記得我大約是兩、三個月大,給母親抱在懷中喂奶的情形,我吮吸著母乳,眼睛仰望母親慈愛的笑容。我甚至還記得我出生的情形。我是難產的,我記得看見醫生們開刀,把我從母腹取出來,我記得我在一旁看見我自己的小身體已經窒息氣斷了,全身青紫,醫生不斷拍打它,進行急救,弄了一個多小時,我心中為母親難過,忽然就進入了那個小身體,呱的一聲哭了起來。其實我能回憶更長遠以前的事情,我記得前生和好幾個前生以前的事,只是我不可以講出來。我記得的事,雖非完整,卻都很清楚,我常常不明白為什麼一般人不能憶及他們的前生,與他們嬰兒時代的事。
從畫畫兒提到回憶,真是離題,可是我喜歡回憶,特別喜歡回憶今生幼時未學步先把房東粉牆塗鴉的情景。我後來沒成為畫家,那是自己的放棄,一個人能同時做多少事呢?我巴不得天天畫畫和寫音樂,可是寫文章和看書占了我太多時間,我幼時的一點點畫畫興趣仍在,但已得不到發展了。
水彩畫、油畫、水墨畫、粉筆畫,我這些中學時代常獲獎的才能,都已給冷藏,現在就只有偶然用原子筆畫畫人像速寫,這是我仍然優而為之的,我若有時間,總喜歡預先把從未見過面的訪客都畫下來,一方面是要驗證一下自己的預見是否准確,另一方面也是愛畫畫的本能作怪驅使。
我預先畫的人像速寫,不能說每一個人都准確,有時就不太像,不過,大多數都還能把訪客的輪廓大致捕捉下來,往往連當日來訪者的衣著也畫的相符。我並非憑空想象來人的形貌,實在是我看見了來人,往往是來人已在途中,我才匆匆忙忙抽出來十來分鐘,把來人速寫下來,看見來人是幾個,就畫幾個,是什麼衣著,就畫什麼,是什麼發型,戴什麼耳環……我把看見的特征都畫下來。
然後,我把這些陌生人的速寫像,拿到門口去迎接即將在幾分鐘到達的訪客──他們很少是自己打電話來的,多數都有親友代他們向我約時間。我從未見過他們,也沒聽過他們的聲音,他們也沒見過我,當他們一進門,我就把速寫像紙片一一當面送給他們,使他們都驚喜地叫了起來。
這是我的一項小小游戲,不能算什麼神通,但也斷非憑臆想而畫的,有些朋友認為我是從想象畫出的,我叫他們實驗,結果他們沒有一個畫得准確的。
預知或預見有什麼人來訪,這實在也不能算是什麼了不起的神通,大概修行人心緒較常人為平靜,沒有那麼多名利物欲,於是感覺就比較敏銳一些。當我在很忙碌於雜務之時,尤其是我從前從事職業上班的時候,我的預感也很底,我一切都與常人無異,但是,我辭去職業,改為寫作佛學文章與修行以後,預感預見、遙視、遙聽,這些都復蘇了,成為日常生活中最平常的事,我自己一些也不覺得這些是神通。
當朋友打電話來為L太太預約時間之時,他並沒有告訴我L太太是何許人。事實上,他也不認識L太太,他只是在佛寺遇到一位朋友,拜托他向我預約的。因此他並不能給予我任何資料。除了說:“她好像是從香港來的。”
那一天我已一連有三個約會,我將L太太的約會時間放在下午二時,擺在下午的第一個,因為我看見她的病況特殊,而且非常嚴重,我看見她的心髒有特殊的人工心瓣設置,我同時也看見將與她同來的四個人的體內的病況。這位L太太是一位很虔誠很慈善的佛教徒,我必須幫助她。
我抽空速寫了她和同來者的面貌特征與服裝,我一連速寫了四批未來訪客,一共二十一人,其中有三個是小孩,我將每一批速寫像編了時間次序,放在大門旁邊的書架上,來人一進門,我就把他的速寫像送給他,算是見面禮。
下午,L太太一行來到,一進門,我也把速寫像立刻送給他們。其中有兩個男孩,一個女孩,還有兩位婦女,我的速寫全都畫對了,而且相當肖似,把他們全體都嚇得驚奇叫了起來。
他們互相傳觀各人的速寫像,都說:“畫得很像,奇怪,你怎麼會看見我們的呢?”
“小游戲而已!”我笑道:“畫得不好,請原諒!”
客套敘過,我就問L太太的來意是否要我為她看健康?她說是的,我就先從小男孩開始看,我叫她們全部肅靜,讓我集中精神,這一點是很重要的,我絕不能受到任何聲浪騷擾,否則我的觀察准確性會受影響。我叫他們先別自說病情,讓我自己觀察。
在眾人靜寂之中,我合上眼睛,心中念佛,不久,坐在我面前的幾個訪客的身體就全都變為透明,有些像是玻璃魚那樣,骨骼內髒血管神經無不可見。可是那只是閃光燈一閃,瞬即復原,我必須在短短的一剎那掌握印象,記住所見的任何特征,我不能消耗太多的放射能。
我張開眼睛,剛才的觀照印象仍然印在記憶之中,趁著它未泯滅,我將所見一一講出來,來見過我的人都知道,我向來不許來人先自述病情,以免擾亂我的客觀觀察,這時候我已經胸有成竹,照著印象,一一將所見講出來。
“我講得對不對,你們都暫勿表示意見,等我全部講完才說,免得中途打斷我的記憶。”
大家都點頭同意,於是我就開始敘述。我指出小男孩有先天性心瓣狹窄症,另一個男孩有先天性食道狹窄症,女孩則較她的弟弟們健康。我的敘述獲得做母親的L太太的承認。同來的兩位太太也都說:“講得很好,那麼,請您看看我們嫂子的健康怎麼樣?”
L太太是一位很清秀美麗的女子,但是臉色蒼白。“也難怪!”我說:“L太太,你剛從醫院出來不久,你經歷過非常困難嚴重的心髒大手術,我看見你躺在手術室內給醫生們開刀的情形,我看見他們裝設了一只好像是金屬的東西到你心髒內,現在它還在你心髒內閃閃著金屬光芒,大概是白金或者不銹鋼的。這是一個圓形的人造心瓣!它還有一條很細的電線,通到右胸肩下,那兒有一只好像是小小的電池,也是金屬的──你這手術是極其危險的,手術後,你的心髒停了半小時,不過,你一直念觀音菩薩,終於渡過危險!”
我一面說,一面將這些儀器形狀畫在紙上,全體訪客都駭異地望著我,不敢立該作聲,他們見到我,好像是見到什麼鬼怪。我繼續說:“這是觀音菩薩救了你的命,你知道的!”我問:“怎麼樣?我說得不對麼?”
“對!”L太太說:“完全對!我的確是心停了,我的確在不斷念觀音菩薩。”
大家這才爭著說:“對!全對!不過,我們也不知道這麼詳細。”
L太太點頭含笑說:“馮居士,你說的完全准確,奇怪,你怎麼看得見的呢?你又怎知道我心髒手術的過程呢?你又怎知道我念求觀音菩薩?”
“人體有多厚呢?”我微笑:“皮膚肌肉只不過是一寸厚吧?至於你念觀音菩薩獲佑復蘇,這是觀音菩薩令我看見的。”
“這是不是他心通!”一位女士問:“是不是你從我們心中知道的?”
“不是!”
“那麼這是不是天眼通?”她又問。
“這是佛家天眼、慧眼與法眼的結合觀察,”我回答:“並非一般世俗的天眼通。”
她們問我有什麼不同,我就告訴她們:“佛家的天眼、慧眼、法眼與最高級的佛眼,都是從戒、定、慧得來的連貫的能力。人人都可從戒定慧修得的,並非我所獨有專有,任何人肯下決心,下苦工學佛,肯守戒,都有希望獲得,實在也不算什麼大神通,只不過是釋放人類的原有潛能而已,一般世人不知,故神其說,以為是很神奇。不過,修為各人不同,所得的能力也有不同,像佛陀與諸佛諸菩薩,他們的修為,歷無限阿僧衹劫,累積修行,因此五眼都能力極大,尤以佛眼,能窮究多度宇宙的奧秘,得見無限世的宿命前因後果。但是,像我這樣幼稚的初級修行人,所得到的天眼慧眼與法眼就是很膚淺的了。我能透視人體,為人診看隱藏的病源,這是效法觀音菩薩的悲願,否則我怎能敢以這樣微末的初級三眼力量來獻丑?我雖也可遙視數千裡以外,也可遙視太空深處的宇宙,但是,畢竟還是很微弱的能力。而且,我也還沒修成佛眼,不能與諸佛菩薩的大能力相比!我的小小力量,只是螢火之光而已,是遠不及諸佛菩薩的無限大光明照澈三千大千世界的。”
“現在有些氣功大師說跟他學氣功,他可以用氣功為人開天眼,”座中一位訪客問我:“你對此事看法如何呢?”
“我不懂氣功,”我說:“我不敢表示意見,不過,我想氣功開天眼,決不會是佛家的天眼,可能是氣功天眼吧?”
“天眼有多少種?”他又問:“可不可以講一講?”
“多啦!”我笑道:“有許多種!外道天眼,夜總會表演的天眼……什麼都有,那些就都非我這學佛人所知了。”
“有些靈媒可以眼見鬼神,是否天眼。”
“陰眼也可見鬼神,”我答:“有些人生來有陰眼,只可見到鬼靈,或見到較低級的神靈仙人。但是,能見鬼神未必就是天眼!我恐怕世人是將陰眼與天眼混為一談了。舉例說,此地有一位靈媒,他能看見鬼魂,但是他看不見神仙,更看不見無色無相的諸佛菩薩,他也不能透視人體,不能遙視萬裡以外。他自稱是天眼通,但是那並不是天眼,只是陰眼。又有一位先生,他常說看見滿天神佛,一會兒說什麼菩薩來了,身穿什麼服裝,騎著什麼神獸,一會兒又說看見滿天的佛爺菩薩降臨,在什麼佛堂開會…他也自稱是天眼,其實都只不過是他的幻見而已,這一種應該算是幻眼!我們須知,金剛經上早已說得明白,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又說:“一切諸相,即是非相。”那位先生能見到滿天神佛,一下又是關帝君來了,一下又是什麼菩薩帶領多少天兵天將來了。你們自己判斷那是否真的天眼吧!”
天眼的話題,是訪客最感興趣的,他們往往與我談上幾小時,我的最大興趣卻是為人指出病源,然後勸告他們持素,念佛,讀經,行善,修行和自度度人。我每次都將話題漸漸引進佛經之內去,我告訴他們學佛必須以守戒,持素,慈悲與布施為最重要,不可捨本逐末地只求學神通天眼,更不可著相。
L太太那天請我為與她同來的一位親人也透視身體,我用筆畫出了那位女士的子宮瘤所在位置,並且指出她的腎結石,她半信半疑,並未把我的診斷當做一回事,我警告她:“在半年到一年之間,就會惡化到需要動手術割治。”我勸她信佛吃素,她只是置之一笑。
後來,在大約一年之後,聽說那位女士果然被送進醫院,做前後兩次手術,開刀割了子宮瘤與腎結石。
L太太本來就是一位佛教徒,不過尚未做得到吃全素。聽我勸告以後,她從此就改為吃全素長齋,她後來成為我家的常客之一,她每次到加拿大來,必來捨下拜佛及聽我講經,她很深信我對她提供的素食療方,她實行得很徹底,經過一年多的食療,她的健康已有很大的進步。初見時,她臉色慘白,醫生說她的生命很脆弱,朝不保夕,現在呢,她臉色嫣紅,身體好得多了。她常打電話給我,報告她的素食情況。她的健康已經漸漸趕上常人。今年(一九八七年)農歷二月十九日觀音菩薩聖誕,有六、七十人來捨下隨我禮拜觀音菩薩及誦念普門品。L太太也趕來了,她還爭著自告奮勇,為我們全體聚餐餐後洗碗呢!本來我不肯讓她洗碗,可是,看見她那麼誠意,我也只好由得她了。這位貴夫人,在香港,原是僕從如雲的呀!可是她是那麼謙誠,竟卷起袖子,到捨下廚房去為齋會洗碗。
L太太也很聽我的勸告多做善事,她捐助了不少慈善機構。她常說:“我這條命是觀音菩薩救回來的呀!要不是觀音菩薩保佑我手術成功,和讓我認識了你!你教我素食治療,我今天還會活得這樣健康麼?我做一點點小事,也報答不了觀音菩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