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公大師的淨土思想是古印度淨土教在我國初始弘傳的理論結晶,是佛教文化與中國文化碰撞交融的產物,同時又與東晉時代苦難現實的催化以及遠公個人修學背景相關。茲對遠公淨土思想特色概述有三:
(1)超越因果輪回的捷徑——往生淨土
遠公淨土思想的形成,肇始於其對神識不滅、三世因果、輪回報應之笃信。遠公闡述形滅而神不滅的觀點,認為神之傳於異形,猶火之傳乎異薪,薪異而火一,形易而神同。惑者但以一生為盡,故以為形朽而神喪,而人之所以生死流轉者,乃因無明貪愛為惑為累。無明掩其照,則情想凝滯外物;貪愛流其性,則四大結聚成形。無明貪愛不息,則此身之後,仍受他身;此生之後,猶有來生,是則生生而不絕,永墮生死輪回。
由神識不滅的理念,推衍三世因果論,以破斥俗人懷疑善惡無現實驗證的瞽論。遠公依據佛經的業報論加以诠釋:業有現報、生報、後報三種類型。何謂現報?此身造作善惡業,當生即受果報。何謂生報?此身造作善惡業,來生便受果報。何謂後報?此身造作善惡業,或經二生,或經三生……百生、千生乃至無數劫才受果報。所受何種果報沒有必然規律,由心而感,心無定相,感事而應,因果感應的格局千變萬化,報應有遲速先後的差異。然而,善惡賞罰終將會合,此乃任運自然之事。現實生活中常有行善罹禍、為惡得福的現象,是由於現生善業未報而昔世惡行始熟使然。所以,三世因果報應乃是廣闊時空中的生命真相,如只是拘限於一生來考究,便很難明了善惡報應之理。
遠公深信神識不滅,三世輪轉的生命理念,所以,深懼生死之苦,累劫輪轉之痛,汲汲以求出離生死險道的路途。故而一聞淨宗念佛法門,便一往情深,專注期生西方勝妙淨土,永享常樂我淨之妙樂。遠公的這種心路歷程,亦成為蓮社的精神理念。這個理念充分體現在劉遺民領命所作的《 西方發願文 》中。《 西方發願文 》全文434個字,行文流暢,言簡意赅,以和美的音韻、崇高的意境,抒發著對西方極樂世界由衷神往之忱,感人至深。
由上可見,神識不滅、生死輪回的理念是淨宗修持的必要前提,如果不相信這兩點,便難以發起念佛求往生之心。以陶淵明為例,陶淵明隱居不仕,劉遺民、周續之與之相從甚密,被人稱為浔陽三隱。劉、周均是蓮社高賢骨干。陶淵明與遠公吟詠唱和,有虎溪三笑之美談。遠公與蓮友們再三勸勉他加入蓮社,甚至特許他飲酒,淵明攢眉而去,始終未曾加入。其原由症結乃是,陶淵明不認同神識不滅、生死輪回的理念。這種意向在他的詩歌中每每見到。諸如《 挽歌辭 》寫道:“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人死了和山川大地融為一體,有什麼神靈不滅、輪回果報可言呢!《 和劉柴桑 》又雲:“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人死之後,名字和身體都會被淹沒,還追求什麼來世!陶淵明隱居田園22年,與遠公及蓮社諸賢廣交朋友,卻始終不入蓮社,可見淨宗起信是何其之難。淨宗起信先從信三世因果輪回始,否則,便難入淨宗念佛之門。
遠公淨土思想的產生,亦與當時社會苦難現實的催化有關。從漢末到晉末,政治失軌,從王族貴紳到庶民百姓,無一不像幕燕釜魚,朝不保夕。加之天災旱蝗頻仍,饑疫橫行,人們相率互食,苦難的境遇激發著人們的出離心,這種社會心態恰與淨宗求生淨土的出世理念耦合,由是,古印度的淨土教便在當時的社會文化土壤中找到了生長點。遠公應劫而生,融匯老莊與禅教思想,會歸念佛求生西方淨土,一呼百應,風雲際會,揭開弘傳淨宗的序幕。遠公的淨土思想既是淨宗理念與社會需要的融合,又折射著中國文化現實的色彩。由於遠公的德望與修證成就,往生淨土是超越生死輪回的捷徑這一理念,便成為當時廣大佛教徒的共識,並對以後的中國佛教發展,產生著深遠的影響。
(2)滲透禅智的念佛思想
遠公念佛思想與其修學背景密切相關。從漢至晉,印度佛教傳入我國的主要是般若與禅學兩系。遠公出家後,跟隨道安大師25年,受其熏陶影響甚大。道安大師的“本無論”是般若學六家之一,認為一切諸法本性空寂,故雲本無。無在萬化之前,空為眾形之始。道安大師的修行方法是般若與禅法並重。般若是理論,禅法是實踐,二者不可偏廢。只有通過禅法的修持,才能真正悟證般若,臻於法性境界。
遠公承繼了這一思想,曾雲:“夫三業之興,以禅智為宗,禅非智無以窮其寂,智非禅無以深其照,則禅智之要,照寂之謂。其相濟也,照不離寂,寂不離照。感則俱游,應必同趣。功玄於在用,交養於萬法。”遠公推重禅智的理念,運用在他的念佛行持中,形成禅觀念佛的特色。
遠公的這一思想特色,鮮明地體現在他對念佛三昧的诠釋中。遠公寫道:“夫稱三昧者何?專思寂想之謂也。思專,則志一不分;想寂,則氣虛神朗。氣虛,則智恬其照;神朗,則無幽不徹。斯二者,是自然之玄符,會一而致用也。”遠公首先開示三昧的內涵境界,初以耳識聞信彌陀名號,次以意識專注憶念。念到極處,人法雙亡。如是第六識脫落,則第七末那識自然不行,即是思寂。這樣巨浪微波,鹹成止水;濃雲薄霧,盡作澄空。唯是一心,更無余法。內在智光得以顯發,慧光鑒照洞明一切幽玄,生發無窮的妙用。
遠公進而闡發念佛三昧是諸三昧中最殊勝的。雲:“又諸三昧,其名甚眾,功高易進,念佛為先。何者?窮玄極寂,尊號如來,體神合變,應不以方。故令入斯定者,昧然忘知,即所緣以成鑒。鑒明,則內照交映,而萬象生焉。非耳目之所暨,而聞見行焉。於是睹夫淵凝虛鏡之體,則悟靈根(相)湛一,清明自然。察夫玄音以叩心聽,則塵累每消,滯情融朗。非天下之至妙,孰能與於此哉?”遠公這段文句,是悟證的境界之語,頗難把握准確,勉強體會,可譯白如下:
遠公認為:三昧的名稱甚多,在諸三昧中,以功德高、進展容易的標准來衡量,當推念佛三昧最為第一。這是什麼緣故呢?窮盡玄妙、通達寂滅的境界,即是如來性體。如來性體,任運神妙,隨緣妙應,無有定規。如來體性能令證入念佛三昧的行人,渾然消泯人我是非的界限,遣蕩種種知見,涉緣應事,如同鏡子。鏡子明亮,內照清楚,便能映現森羅萬象的相狀。即便耳與眼不能視聽的景物,但運用聞性與見性,亦能通曉無礙。在念佛三昧中,能睹見淵深、凝寂、虛靈之鏡(心)體,悟證靈性本原湛明一體,清淨透明,法爾自然。以本心聆聽內在的玄音,扣誠發響,能令塵勞系累漸除,滯塞的情執徐徐融化開朗。這個境界的獲得,若不是天下至妙的念佛法門,還有什麼方法能夠達到呢?!
遠公這段文句展示的念佛三昧,著重自他二力的修證,然以禅觀證悟,棲神淨土,兼仰佛力。如是,便避免了渺茫無主,蹈虛履空的窠臼。遠公以淨宗經典為依據,使其念佛思想獲得了正確的基石,內蘊淨宗實質內涵,從而使他的念佛三昧達到了純正而如法的境地。
(3)定中見佛,歸命安養
遠公所創的蓮社,以修念佛三昧為主,其所依據的經典是《 無量壽經 》與《 般舟三昧經 》。《 無量壽經 》所示發菩提心一向專念阿彌陀佛,乃是遠公及蓮社諸賢共修的綱宗。遠公以及蓮社其他同倫,修念佛三昧,大多有定中見佛的體驗。史料記載:遠公禅定中三次見佛。劉遺民專念禅坐,始涉半年,定中見佛,行足遇像,佛於空現,光照天地,皆作金色。
遠公對定中見佛事,尚存疑滯,曾向鸠摩羅什大師咨詢。遠公根據《 般舟三昧經 》所常引用的夢喻發問:謂定中所見的佛,假如真是屬於夢的話,那不過是主觀的想像而已,並不是真的佛現,故此佛不可能為我等斷除疑網。假如是客觀外來的佛,佛既是真實的顯現,為何又以夢為喻呢?
什公回答這個問題,詳明周全,首先指陳見佛有三類:一是自得天眼而見佛,二是神通自如,飛到十方去見佛,三是凡夫修行禅定,心止一處而見佛。《 般舟三昧經 》以夢喻定中見佛事,僅取夢中之事歷歷分明,能到能見,並非如夢的虛妄。經典處處指陳阿彌陀佛西方極樂世界真實不虛。定中見佛雖由心意識的專注憶想,然而其所具境界並非虛妄,乃是眾生與佛感應道交所現出的景況。佛的法身遍一切處,亦遍入到一切行人心中。若行人心想佛時,水清月現,佛身顯現,是故行人見諸佛身,不可當作虛妄幻覺來看待。可知念佛三昧,須具佛功德力、三昧力與自善根力,具足如是三種因緣,即得明見彼佛如來。
從遠公所提出的問題中可知,遠公不僅確切地修此念佛三昧,而且對念佛三昧的內涵境界,照見明了。遠公由入三昧→見佛→往生,形成其淨業修證的脈絡路向。遠公之念佛,以信心契入,著重凝觀禅定,入三昧境界,即可隨宜應物,顯現妙境,終能見及佛境。受佛力法力之加持,堅固皈命西方極樂世界之願心,命終得以上品往生,此即遠公禅觀念佛之要義。
遠公這種別具一格的念佛思想與實踐,在當時的佛學界引起了巨大的反響,為淨宗在中國生根廣被,作出了重大貢獻。古印度淨土教在中國傳布伊始,盡管有《 佛說無量清淨平等覺經 》、《 般舟三昧經 》等譯出,然人們尚持觀望、試探的態度。有沒有阿彌陀佛?遙遠的界外是否存在西方極樂世界?這些疑慮一方面要靠經典聖言量化解,另一方面,人們更希望有一種驗證。這種驗證,對淨土教在中土的傳布,關系重大。遠公值此之際,以淵博的佛學造詣,以精勤專志的修持,向中國佛學界提供了這種驗證,不僅是一人的驗證,而且是蓮社作為團體的驗證——蓮社123位同仁,或禅定中、或在夢中、或在臨命終時見到阿彌陀佛,見到西方極樂世界的勝境,與佛典所記載的無二無別。遠公以一代佛學領袖的德望向世人作出的驗證,震撼著中國廣大信眾的心靈,為淨土教在華夏的流布,注入了巨大的動力。中國人從此建立了一個永不傾覆的終極目標:念佛求生阿彌陀佛西方極樂世界,永脫輪回生死之苦,親證窮玄極寂的自性如來。同時,遠公以自己的佛法實踐昭示:惟憑自力坐斷生死殊不容易,應自力他力並重,皈投阿彌陀佛極樂世界,方是了生脫死的穩妥道路。遠公對中國民眾的這種貢獻,堪稱如來使者,真報佛恩。
另外,古印度念佛法門在中國廬山東林寺生根開花結果,並非偶然。念佛往生法門極具超越性意向,在佛教諸修行法門中,亦是由信仰契入的勝異方便。是故,這個特別法門的播揚得有一相應的沃土。而廬山正是一座隱逸文化名山,自殷周以來,便有諸多道人隱棲此山修行。自古迄今,廬山成為儒、釋、道三教的文化源頭。1996年12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廬山作為“世界文化景觀”列入《 世界遺產名錄 》,評價雲:“廬山的歷史遺跡以其獨特的方式,融匯在具有突出價值的自然美之中,形成了具有極高美學價值的與中華民族精神和文化生活緊密相連的文化景觀。”名人、名山與勝異法門,相得益彰,妙合天然。
選自《淨土宗教程》大安法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