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監察院長陳履安先生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他經常在漢聲電台宣講佛法,主題是「檢查自己的心」。我對於這句話印象十分深刻,因為我一生以來,就是在「檢查自己的心」當中得到了無限的成長。
現代的人生病,要到醫院「檢查」身體;房屋漏水了,要找抓漏的人來「檢查」;車子壞了,要先送到汽車修理廠「檢查」;機器不動了,要請機械師「檢查」。「檢查」的主要目是為了發現毛病在那裡,才能有所改進,至於我們人內心的毛病就更多了,如果不經常「檢查」,那能戰勝貪、瞋、愚癡、驕慢、嫉妒等的煩惱心魔呢?所以,經常檢查自己的心,實在是我們每天必須要做的功課。
常常有些學生來找我,向我訴說他的煩惱,我總是告訴他:「你先檢查自己的心。」對方卻說:「別人欺負我,我『檢查自己的心』有什麼用呢?」有的徒眾一直無法安住,我也說:「你先檢查自己的心。」他回答我:「你不告訴我如何了解環境,明白人事,光叫我『檢查自己的心』有什麼用呢?」他們不懂得要能夠「檢查自己的心」,給自己一個回頭轉身的機會,就能夠圓融處世。但問題就在於人往往不肯認錯,而事實上,人的錯誤偏偏最多,像愚昧、自私、執著、成見、計較等等,但就因為不肯「檢查自己的心」,所以才無法安心,這就好比汽車、飛機本身出了問題,而你不肯「檢查」問題所在,不肯修理缺失,事實上汽車已經開不動了,飛機也無法飛上天了,你又能奈何?
最近,有一個徒眾來請我為他開示,因為他在別分院道場做不下去,心裡很苦惱,我告訴他:「這是因為你不『檢查自己的心』,所以不了解自己的問題,也不了解自己錯誤在那裡,不了解師長的苦口婆心,當然,對於佛法的了解就更談不上了。」我們可以先問自己一句:「我們了解自己的心裡擁有什麼嗎?」佛教說「心中有佛」,但你心中的佛能夠發揮作用嗎?當心中的盜賊為非作歹時,你能捉拿它嗎?當湖中的水骯髒不堪時,你有辦法淨化它嗎?當心中貪、瞋、愚癡的魔軍掠奪自己心中的法財時,你有戒、定、智能的武器來戰勝它們嗎?當心中的猿猴躍動不已時,你有五根五力的繩索扣住它嗎?所以,過去禅師們講「明心見性」是很有道理的,因為有心,心不明,就如同鏡子蒙上了灰塵,不能看清實相;有佛性,見不到佛性,就好比黃金藏在泥沙裡,無法耀眼生輝。
一九五三年,我在宜蘭成立佛教歌詠隊之後,經常帶著他們出外弘法,其中一名隊員畢業自杭州國立音樂學院,她的嗓音、氣質都很好。有一次,她不按照我弘法時的預定計劃,自作主張,臨時換唱另外一首歌,我當時非常生氣,立刻下令要她回去,但是到了晚上臨睡前,我「檢查自己的心」時,卻深深感到自責,因為她不守團隊約束,固然應該受到責備,但我也不應該太過執著、強硬。許多事情,如果一和二差不多,此和彼能代替的時候,不一定要執一去二,是此非彼,否則不但讓別人沒有轉寰的空間,也將自己逼進死角裡去,真是何苦來哉!
三十多年前,我在新北投設立普門精捨時,有一位發心的信徒帶著一個讀幼稚園的女兒來幫我煮飯。有一天,她去買菜,才離開家門不久,她的小女兒張口「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足足有一、二分鐘之久。眼見佛堂的寧靜詳和被她的哭聲所破壞了,我拿起一根棍子作勢要打她,一面嚴厲地說:「你敢哭!」她立刻停止哭泣,睜大了眼睛望著我,反而引起我的不安。回頭「檢查自己的心」,想到她年紀還小,看到母親離她而去,「哭」是她唯一可以訴求的武器,而我是一個成年人,用棍子的威勢來壓迫她,再怎麼說,都是不對的。所以後來當我遇到類似的情況時,就知道用諒解的心情來看待哭鬧,用安撫的言語來代替呵斥。
三十多年前初創佛光山時,收了許多沙彌,他們十分頑皮搗蛋,老師個個頭痛不已,我曾經也想采用嚴罰的方式,然而回憶自己作沙彌時,難道就不頑皮搗蛋嗎?只是那時叢林教育是以無理對有理,動辄以打罵來壓制學僧的慢心懈怠,雖說那些都能成就了我的道業,但有多少人能夠如此呢?從古至今,兒童的心終究是天真爛漫的,更何況現在時代不同了,我不能以「多年媳婦熬成婆」的心態來對待別人。在「檢查過自己的心」之後,我不但比一般的老師更能諒解沙彌的心情,給予種種隨和通融;即使是成年的學生犯錯,只要不是太過違反情理的惡性過失,我都能夠用包容的雅量去接受,然後對他們施以循循善誘的教育。
美國西來寺剛落成時,我遠從台灣趕過去參加,看到弟子們一窩蜂似地喜歡吃「披薩」、「漢堡」,心裡很不以為然,所以在一次徒眾會議中嚴明禁止。但聽說還是有人偷偷地買來吃,我知道這是我的不是,因為在美國,怎可不吃美國食物呢?後來有一回我到美國弘法,臨行前,宜蘭的徒眾送了我一罐自制的豆腐乳,我帶著它到美國,每次請客時,就拿出來作為小菜,結果一下子就一掃而空,比餐桌上特地做的精致佳肴還要受到歡迎。我開始「檢查自己的心」,回想自己在宜蘭住了數十年,不也喜歡上當地的醬菜、麻糬、麻團、燒餅等等,後來患了糖尿病,明知不可以吃甜食及過鹹的醬菜,但有時還是照吃不誤,現在徒眾們來到歐美國家,喜歡吃西式餐品,也是無可厚非的事,何必如此嚴格地要求呢?經過這麼一轉念,後來只要不是太過份的嗜吃,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著沒看到。後來在美國開會,我還經常以批薩、漢堡作為點心招待與會人士,大家在驚喜之余,都說我很通達人情事理,其實這都是一再「檢查自己的心」,將心比心,所得來的感想。
對於一些人把素菜制作成葷菜的樣子,我也曾一度覺得非常反感,總認為吃素是為了長養慈悲心,如果以吃葷的心理來吃素,並不究竟。所以我每次看到餐桌上有素雞、素鴨、素鳗、素肉、素火腿、素烏魚子等,都一概拒吃。但有一天,我看到信徒愛吃不已的樣子,突然想到:初入佛門的人一時之間無法革除宿習,所以有這種需要,只要我自己心裡面沒有雞鴨魚肉就好了,何必要厭惡呢?繼而回想,有一次我陪諾貝爾獎審查人金博士,前往台中拜訪省主席林洋港先生時,林主席特地辦了一桌宴席請金博士,我也有兩道素食在同桌陪座。如果我一味地忌諱排拒,就表示心中還有「肉」相在,不也犯了「五十步笑百步」的過失嗎?在「檢查過自己的心」之後,我發覺:原本以為是清淨的,其實是不究竟的;原本以為是染污的,卻正是度眾的方便。所謂「鐵屑翳眼,金屑也會翳眼;烏雲蔽日,白雲也會蔽日」,順逆因緣皆是佛道,善惡事理用之得法,可以成為度眾方便,我應該以更超越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間。
二十多年前,本來在宜蘭電力公司工作的王先生,來過佛光山之後,有感於山居生活的美好,所以命他大學剛畢業的千金也來到山上的大慈育幼院服務。王小姐初來乍到,突然轉變另外一種早起、素食的環境,一直覺得不習慣,不久之後,就禀告雙親想要到社會上去工作。她的父母親一再苦勸:「社會像地獄一樣,千萬不能去啊!」她跑來找我,和我說:「師父!即使社會是地獄,爸媽也讓我去看看嘛!」我將心比心,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不也很向往自由、自主的生活嗎?所以立刻向王先生夫婦為她求情,拜托他們讓女兒到社會上工作,後來,我看到王小姐在社會上自得其樂的樣子,不禁深有所感:一個人唯有「檢查自己的心」,才能夠了解別人。
我從小就過著清貧的生活,初來台灣,更是一文不名,但我總認為,自己可以挨餓受苦,絕不能讓那些跟著我出外布教的青年們也一起受苦。每次在購買物品的時候都覺得好貴,正想還價,自忖:「商人們辛辛苦苦出來賺錢,也是為了養活家庭,如果大家都想還價,叫商人賺得少一點,他的生活靠什麼呢?」如此「檢查過自己的心」之後,我不但很歡喜地付錢,而且如果對方賣的是素食、僧鞋或佛教書籍、文物,我都會主動地加倍給付,讓他多賺一點,希望這樣能鼓勵更多的人來供應佛教物品,也為佛教徒帶來更多的方便。
最初請別人幫我做事的時候,常常因為做得不夠完美,自己還得必須收拾善後,而覺得苦惱。但後來我想到:人不是一開始就能夠肩挑一百斤的東西,而且各人所長不同,凡事如果太過要求完美,只是徒然自惱惱他,我何不從簡單的工作開始交付任務,一方面增加對方的信心,一方面觀察他的能力呢?我抱持這種理念,不但訓練了許多義工,而且有不少人跟隨我走入弘法利生的行列。至今我很慶幸自己能有及時「檢查內心」的習慣。
多年以來,照相對我而言,一向是件苦差事,因為無論何時何地,信徒們只要一看到我,總是簇擁而至,要求和我合照。這個人照完了,另外一個人又填補空位;好不容易和他照完了,還要和他的父母合照,然後和他的妻子兒女合照,一張接著一張,沒完沒了。剛開始時,雖然念及信眾的需要,我默忍不語,但是心裡還是有點勉強。後來,我和索忍尼辛、達賴喇嘛、馬哈地……等各界領袖會面時,看到徒眾們爭相為我們照相之後,又一個個地和這些來訪的國際名人個別合照,我不禁心生慚愧,想到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忍耐照相,我又算得了什麼呢?「檢查過自己的心」之後,我不但欣然允諾別人和我合照,有時還為他們選方位,定距離,每次看到大家一臉歡喜的樣子,我也同感欣悅。
過去每年到了生日那天,我總是莫名其妙地生氣,事後常常納悶:為什麼會這樣呢?於是我很認真地去觀照這件事,才知道是因為看到徒眾們為了我的事,煞費周章,勞師動眾,覺得給人添了很多麻煩,心裡過意不去。這種細微的心念如不經仔細反省,很難察覺得到。有一天,我突然心有所悟:我不喜歡別人為我這樣,為我那樣,是我自己的想法;但是徒眾很喜歡為我忙碌,我又何必執著自己的原則,讓他難過呢?「自己的心」經過一番「檢查」之後,就能夠圓融處理了。像六十六歲生日那天,我邀請六十六歲的信徒來山,讓大家同享法樂,增長福壽,自覺很有意義;去年七十二歲生日時,我不但以近作《佛光菜根譚》贈送給前來慶賀的人,而且將所有的紅包都轉送給佛光大學,代大家作嘉惠學子的功德,更感受到生命綿延不盡的樂趣。
我從小就很注重自己的威儀,直到現在,行住坐臥仍能保持抬頭挺胸,只是隨著年齡老大,再加上開了五次刀之後,步行起來比較緩慢,其實我還是可以自行上下樓梯。但每到一地弘法,信徒們一看到我,總是喜歡前來攙扶,讓我覺得很不自在,尤其大多數人不知要領,每次我下樓梯的時候,他反而將我的膀子抬高,讓我更加吃力;每次我上樓梯的時候,他好像要將我架起來,讓我倍覺辛苦。不過總想到信徒們將我視為長輩,甚至還有人親切地喊我「老爸」,給他攙扶一下,他心中會很歡喜,而我也不損失什麼,所以不論肉體感覺如何,對於他們的善心美意,我都發自內心地表示感謝。就這樣「檢查過自己的心」之後,我深深體會到世間上並沒有什麼歡喜與不歡喜的事情,能夠將別人的歡喜成為自己的歡喜,讓大家都能「皆大歡喜」,不也很好嗎?
我經常一面寫信改稿,一面耳聽請示,一面批示公文,一面回答問題,即使下課休息或走在路上,也總是有人圍在身邊問這問那。總之,每天只要我一睜開眼睛,就必須身心全副武裝,六根並用。慢慢歲月不待人,對於這種重迭的工作感到煩燥不安,每當想要提出抗議的時候,就想到自己過去無論外境如何紛擾,都能安然接受,為什麼年紀增長了,反而修養就差了呢?每次「檢查過自己的心」之後,對於徒眾就很能包容,因此再怎麼疲累,也能夠生起無比的力量。由此可見,心靈如同一座發電廠一樣,永遠有發射不完的能源。
我每天不斷地「檢查自己的心」,從而發現了一項寶貴的處事原則:「你對我錯,你好我壞,你樂我苦,你大我小。」多年來我將此秘訣公諸於眾,沒想到會成為趙寧博士的座右銘。今年(一九九八年)十二月,我在國父紀念館主持佛學講座,為期三天,每天都邀請社會知名人士來和我一起講「佛光菜根譚」,素有「名嘴」之稱的趙寧博士也是應邀的貴賓之一。他以此為題,說了一段自己親身的經歷,令人感動:有一天,趙博士在另一場講演完畢之後,走出會場准備開車回家,結果一輛出租車沖出來,和他的車子擦撞,明明是這個司機自己錯了,還破口大罵:「你找死啊!」趙博士也回他:「你才找死!」司機隨即說:「你給我出來!」趙博士說:「出來就出來!」當他憤然啟開車門走出來時,一個高中學生從講演會場出來,看到他們劍拔弩張的樣子,張著嘴巴,一副吃驚的樣子,趙博士馬上「檢查自己的心」,自己對自己說:「剛剛你還在台上講說要如何處理人際關系,怎麼現在遇到了事情卻是另一個樣子呢?」於是馬上轉變態度,向司機鞠了一躬,說道:「對不起,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司機一聽,先是一愣,一付歉然的樣子,隨後伸出雙手緊緊地握著他,說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一場蓄勢待發的干戈就這樣轉為玉帛般的友誼。
歷史上,因為能夠「檢查自己的心」而在一念之間轉化境界,甚至成為勝負關鍵者更是不勝枚舉,像趙國大將廉頗因為能夠「檢查自己的心」,轉貢高我慢為謙虛卑下,向宰相蔺相如負荊請罪,從此不但盡釋前嫌,而且趙國也由於將相和合,共謀國事,而成為當時的強國。齊國大夫鄒忌不但能「檢查自己的心」,不惑於妻妾訪客的谄媚YIN言,還以此進谏齊宣王:「臣實在不如徐公美,但是臣的妻愛臣,臣的妾怕臣,臣的客有求於臣,都說臣比徐公美。現在,齊國的地方千裡,有一百二十個城,宮裡的婦女和左右親近的人莫不愛王;朝廷裡的臣子莫不怕王;國境以內的人,莫不有求於王。這樣看來,王被蒙蔽得很深啊!」齊宣王一聽,也立刻「檢查自己的心」,隨後下令:凡能谏舉皇帝過失者,無論朝臣平民,一律重賞。此後每天宮庭裡擠滿了進谏的人,幾個月之後,進谏的人逐漸減少;一年之後,因為過失改得差不多了,再也沒有什麼人來進谏了,而齊國也從此成為春秋戰國時代的霸主之一。
佛教最重視心地工夫,經雲:「為治一切心,故說一切法;若無一切心,何用一切法?」古德也說:「百千法門,不離心源。」像佛門所謂的四念住、止觀雙修等,無非都是要我們隨時隨地「檢查自己的心」,這種正本清源的方法,不知度化了多少人,最顯著的例子,如愚昧健忘的周利槃陀伽因為藉著「拂塵掃垢」來「檢查自己的心」,竟然證悟了阿羅漢果;殺人無數的鴦掘摩羅欲追殺佛陀,卻無法得逞,當他聽到佛陀說了一句「我已經歇止了,是你還沒有歇止」時,他立刻「檢查自己的心」,隨即拜倒在佛陀腳下忏悔前愆,從此世間上少了一個殺人魔王,佛門裡卻多了一個度眾的龍象。
可見「檢查自己的心」是多麼的重要!尤其當榮耀來到時,如果不能「檢查自己的心」,我慢的高牆將會隔絕自己的視野;當煩惱臨頭時,如果不能「檢查自己的心」,瞋怒的火焰將會焚毀自己的功德;當外境紛亂時,如果不能「檢查自己的心」,貪欲的洪流將會淹沒自己的意志;當得失憂患時,如果不能「檢查自己的心」,疑嫉的邪風將會吹垮自己的理智。所以,時時刻刻,我們都必須兢兢業業「檢查自己的心」,才能夠了達因緣,衡量輕重,知所取捨,自利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