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代表儒家的兩本書,一本是曾子所作的《大學》,另外一本是子思所作的《中庸》。但是這些都是孔子思想的分派,並不能包涵儒家學術思想的全部。可是我們後世一提到儒家,大家不去研究孔子自己說的《論語》,卻以為《大學》、《中庸》是至道,代表了全部的儒家的思想。真是拿著雞毛當令箭!《大學》、《中庸》不是不好,只是比較起來,孔子的境界像大海,《大學》、《中庸》已經不是大海了,因為它們已經變成有范圍的東西。盡管如此,可是我們要了解,《中庸》、《大學》的思想仍然是很了不起的。他們對於道的境界盡管各有他們的看法,但都離不開以人為主宰的中心。子思在《中庸》裡就提到這個話:“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中庸》第一句話就開始談天命、談性、談道,大家看了頭都大了!其實這個在我們中國文化裡是很普通、很平常的話。像我們讀這本書,十歲的時候已經會背了,這是童子功。現在不要帶本子,一下就念出來啦!這就是中國古時教育的功夫。那個時候由於環境單純,被老師逼個兩三天就背下來了,現在一輩子都忘不了!“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須臾就是剎那之間。道在哪裡?“百姓日用而不知”。《中庸》之所謂道就是人的道,以人為本的。《中庸》一開始,子思就告訴我們:“天命之謂性。”這個天不是講我們頭頂上那個深藍色的天,也不是宗教家的天,也不是天文的天,這個天是儒家思想的代號,也叫做道,儒家就用這個“天”來代表本體。
有始以來,這個生命是自然下來的,就叫做性,也就是說,我們的生命是自然來的。但這不是物理思想上的自然,是自性當然的自然,就是這個樣子的自然,人生來就是這個樣子,萬物就是那麼個現象,所以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這個率就是直道而行,很直,但是我們人一加入後天的思想便不是率了。譬如一個嬰兒,開始會講話時後天已經受到污染,就已經不是率性了,儒家經常用赤子之心來形容。一般人解釋赤子為嬰兒,那是不對的。所謂赤子是不會講話,生下來一百天左右的那個嬰兒,胞衣裡剛出來,一身肉是發紅的,那個嬰兒才叫赤子。赤子之心是指它而言的。那個心就是道,道的存在。並不是說嬰兒就是道。
我們大人覺得此心純潔、干淨,既無歡喜、也無煩惱,跟自然的赤子之心一樣,那就是道,就是所謂的“率性之謂道”。可是我們人做不到,因此到了我們這個階段,就是“修道之謂教”了。赤子之心做不到了,在平常煩惱思想裡頭,慢慢修行,慢慢糾正自己的心理行為,使它返還“天命之謂性”的道。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教育之教),是三個階段。這三個階段同《大學》開始所說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三個綱要的精神是相同的。
道是不可須臾離的,並不是你修它就有,不修它便沒有。那就不叫做道了。譬如我們今天打打坐,修修道,到教堂禱告一下,上帝就保佑,不禱告上帝就跟我們分家。那算什麼?那不叫做上帝的偉大。我念了佛,佛就保佑,不念佛了,佛就不保佑,那佛不是勢利鬼嗎?那不是道!道在哪裡?道沒有離開過你,“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隨時都在你那裡。“可離非道也”,不修它,它便跑了,修它,它便來了,那還叫道?我送紅包給他,他就看我,我不送紅包給他,便不看我,那不是道。道,你修也好,不修也好,它永遠在那裡。修道而得道的,不過把自己本來的找出來而已。不修道,不得道,像是你本來放在口袋裡忘了而已,那個東西還在那裡,所以“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須臾就是很快,等於佛學講剎那之間一樣。佛經講剎那之間,就這麼一彈指,便有六十個剎那。(這個問題,佛經裡邊有三種說法:有說一彈指有六十個剎那,有說有九十個剎那,有說有三十個剎那,反正是很快很快。)
“可離非道也”。人離開了道,然後修道才能得到道,那是騙人的,自欺欺人的,道本來人人有,換句話說,盜也有道,壞人也有善心。老虎最凶,但它不吃它的兒子。壞人再凶殘,但一提到殺他的兒女,或者他的父母,眼淚也會掉下來,也是很人性的,所以道沒有離開過人。《易經》上講:“百姓日用而不知”——一般人本來就在道中,卻不自知,還要拼命去求道。所以《中庸》上講:“雖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
當時我們讀到這一段,問老師:夫婦怎麼是愚的呢?老師只叫我們好好地背,將來自會知道,現在跟你們講不清楚。當時想這個老師混帳透頂,現在想想這個老師真高明透頂,年齡的不同,看法也不同了。“夫婦之愚”,現在我們攤開來講,男女兩個談戀愛,結婚生活在一起,那不是一塌糊塗、好笨的事情嗎?那才是鬼打架呢!但是,你不要以為鬼打架,其中有道,也是道的作用。除了教堂、佛堂有道,連最下流的事情,也是道起的作用。所以說“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懂了這個道理,才知道這個中間有道。“及其至也”,如果進一步認真去研究的時候,“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雖然得道的聖人,還是有所不知的。
這兩句話實在很難懂。當時老師只說,將來你們會知道。後來研究禅宗,看到書中記載:明朝末年的密雲禅師,打柴出身,沒有讀過書,後來悟了道,無書不通。當時有位大學問家問密雲禅師,這兩句話怎麼解釋?密雲禅師說:“具足凡夫法(凡夫就是普通人,儒家稱作愚夫,也稱做小人),凡夫不知,具足聖人法,聖人不知;聖人若知,即是凡夫,凡夫若知,即是聖人。”明朝的那些大學問家,只好兩個膝蓋跪下來,佩服到了極點!密雲禅師解釋“百姓日用而不知”的道理,也就是剛才所講的“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的最好解釋。他的意思是說:得道的人固然有道,但是一切眾生都有道;普通人也有道,只不過普通人沒有見到道,不明白這個道;得了道的聖人當然有道,但是得了道的聖人以為自己得了道,那就是個凡夫,不是聖人了。得了道的人跟普通人一樣,並沒有一個道的境界;真正到了最高位的人,忘記了自己的位置,那才真正是了不起!所以具足凡夫法,可惜凡夫不能自己知道,具足聖人法,聖人也絕對自己不執著它。聖人如果自己執著得了道,他就是凡夫,不是聖人,不是得道的人了。一個普通人如果一下明白了道,他也立刻變成聖人了。
同樣幾個字,換來換去有這樣妙,聖人、得了道的人說我悟了,我是大師,我比你們高,那是混蛋、是狗屎。這個道理被他文字一玩,玩得大家暈頭轉向。這位禅師不認得字,得了道後,能夠講出那麼高明的話,所以“百姓日用而不知”,我們自己有,道在哪裡?就在我們自己這裡。可是你就不知道!“故君子之道鮮矣”。這是孔子的話。
《易經系傳別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