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恺《護生畫集》
我素食至今已七年了,一向若無其事,也不想說什麼話。這會大醒法師來信,要我寫一篇“素食以後”,我就寫些。
我看世間素食的人可分兩種,一種是主動的,一種是被動的。我的素食是主動的。其原因,我承受先父的遺習,除了幼時吃過些火腿以外,平生不知任何種鮮肉味,吃下鮮肉去要嘔吐。三十歲上,羨慕佛教徒的生活,便連一切葷都不吃,並且戒酒。我的戒酒不及葷的自然:當時我每天喝兩頓酒,每頓喝紹興酒一斤以上。突然不喝,生活上缺少了一種興味,頗覺異樣。但因為有更大的意志的要求,戒酒後另添了種生活興味,就是持戒的興味。在未戒酒時,白天若得兩頓酒,晚上便會歡喜滿足地就寢;在戒酒之後白天若得持兩會戒,晚上也會歡喜滿足地就寢。性質不同,其為興味則一。但不久我的戒酒就同除葷一樣地若無其事。我對於“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一類的詩忽然失卻了切身的興味。但在另一類的詩中也獲得了另一種切身的興味。這種興味若何?一言難盡,大約是“無花無酒過清明”的野僧的蕭然的興味罷。
被動的素食,我看有三種:第一是一種營業僧的吃素。營業僧這個名詞是我擅定的,就是指專為喪事人家誦經拜忏而每天賺大洋兩角八分(或更多,或更少,不定)的工資的和尚。這種和尚有的是顛沛流離生活無著而做和尚的,有的是幼時被窮困的父母以三塊錢(或更多,或更少,不定)一歲賣給寺裡做和尚的。大都不是自動地出家,因之其素食也被動:平時在寺廟裡竟公開地吃葷酒,到喪事人家做法事,勉強地吃素;有許多地方風俗,最後一餐,喪事人家也必給和尚們吃葷。第二種是特殊時期的吃素,例如父母死了,子女在頭七裡吃素,孝思更重的在七七裡吃素。又如近來浙東大旱,各處斷屠,在斷屠期內,大家忍耐著吃素。雖有真為孝思所感而棄絕葷腥的人,或真心求上蒼感應而虔誠齋戒的人,但多數是被動的。第三種,是窮人的吃素。窮人買米都成問題,有飯吃大事已定,遑論菜蔬?他們即有菜蔬,真個是“菜蔬”而已。現今鄉村間這種人很多,出市用三個銅板買一塊紅腐乳帶回去,算是為全家辦盛馔了。但他們何嘗不想吃魚肉?是窮困強迫他們的素食的。
世間自動的素食者少,被動的素食者多。而被動的原動力往往是災禍或窮困。因此世間有一種人看素食一事是苦的,而看自動素食的人是異端的,神經病的,或竟是犯賤的,不合理的。
蕭伯納吃素,為他作傳的赫理斯說他的作品中女性描寫的失敗是不吃肉的原故。我們非蕭伯納的人吃了素,也常常受人各種各樣的反對和譏諷。低級的反對者,以為“吃長素”是迷信的老太婆的事,是消極的落伍的行為。較高級的反對者有兩派,一是根據實利的,一是根據理論的。前者以為吃素營養不足,出門不便利。後者以為一滴水中有無數微生物,吃素的人都是掩耳盜鈴;又以為動物的供食用合於天演淘汰之理,全世界人不食肉時禽獸將充斥世界為人禍害;而持殺戒者不殺害蟲,尤為科學時代功利主義的徒所反對。
對於低級的反對者,和對於實利說的反對者,我都感謝他們的好意,並設法為他說明素食和我的關系。唯有對於淺薄的功利主義的信徒的攻擊似的反對我不屑置辯。逢到幾個初出茅廬的新青年聲勢洶洶似地責問我“為什麼不吃葷”、“為什麼不殺害蟲”的時候,我也只有回答他說“不歡喜吃,所以不吃”、“不做除蟲委員,所以不殺”。功利主義的信徒,把人世的一切看作商業買賣。我的素食不是營商,便受他們反對。素食之理趣,對他們“不可說,不可說”。其實我並不勸大家素食。《護生畫集》中的畫,不過是我素食後的感想的造形的表現,看不看由你,看了感動不感動更非我所計較。我雖不勸大家素食,我國素食的人近來似乎日漸多起來了。天災人禍交作,城市的富人為大旱斷屠而素食,鄉村的窮民為無錢買肉而素食。從前三餐肥鮮的人現在只得吃青菜豆腐了。從前“無肉不吃飯”的人現在幾乎“無飯不吃肉”了。城鄉各處盛行素食,“吾道不孤”,然而這不是我所盼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