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則 日面佛月面佛
教是佛口,禅是佛心。禅宗是佛法的正宗,是源自本師釋迦牟尼佛的一脈真傳。當年靈山會上,釋迦文佛拈花,迦葉尊者微笑,佛說:“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诃迦葉。”故迦葉尊者為第一代祖。以後輾轉相傳,至菩提達摩尊者為第二十八代祖。此為“西天四七”(蓋四七二十八也)。時值我國文明大著,善根成就,解脫緣熟,故感達摩祖師渡海西來,為東土初祖。先見梁武帝(見前文“聖谛第一義”),帝不契,遂渡江至魏,面壁九年,遇神光大師,傳為第二代祖。以後輾轉相傳,至惠能大師為第六代祖。此為“東土二三”(二三得六)。六祖以後,便分燈而傳,主要有兩大支:一支是青原行思,一支是南岳懷讓。本公案中的“馬大師”就是南岳懷讓禅師的嗣法弟子。
江西馬祖道一禅師俗姓馬,世稱“馬大師”,他早年修行非常用功,只管打坐。懷讓禅師知他是法器,問他坐禅圖什麼?他說:圖作佛。懷讓禅師就拿一塊磚頭在他坐禅的地方磨,嚓啦!嚓啦!那噪音使馬祖不耐煩,干擾得他打不成座。馬祖起坐問:你磨磚作什麼?懷讓禅師答:我要把它磨成鏡子。馬祖說:磚頭能磨成鏡子麼?懷讓禅師就等他這句話,立即借機反問:磨磚既不能成鏡,坐禅怎麼能成佛呢?這一問非同小可,直下震醒了馬祖的迷夢!修行成道單靠打坐是不行的,打坐用功消除妄想,還要在各種境界中鍛煉磨淨習氣。單靠打坐是除不盡習氣的,一定要在種種順的逆的境界中磨煉,習氣才可以除盡。而且單靠打坐,把心坐死,入滅盡定,非但不能成佛,落入土、木、金、石倒有份在!馬祖根性大利,言下知非,就向懷讓禅師請教:那怎樣做才對呢?懷讓禅師是大手筆的宗師,啟發學人有非常的手段,就反問馬祖:如牛駕車,車若不行,打車對,還是打牛對?
懷讓禅師意在何處?為什麼這麼問呢?車,比喻身體;牛,比喻佛性。你要修行成佛就必須證到佛性。把身體拘在那裡不動,就是打車。心性才是牛,心動身體才會動,要修心才對。(有人插話:哦!要打牛才對。)哈哈,你答打牛也不對!有牛可打,就落到一邊了。前則公案講的“髑髅識盡喜何立?枯木龍吟銷未干。”,你還沒有明白呀。(有人問:那怎麼答才行?老人說:怎麼問的?那人問:打車還是打牛?老人厲聲喝道:打你!)有一個“牧牛圖頌”,圖文並茂,講的就是修行保任的過程。找到牛之後(比喻見性之後),這牛的性子還很野(比喻習氣尚重),還要拉緊缰繩,高舉鞭子看好它(比喻除習氣保任的過程),到最後人也沒有,牛也沒有,才算真正了手。
馬祖經懷讓禅師的啟發開示,言下大悟,心意超然。從此跟隨懷讓禅師,隨侍左右達九年之久,深得心印。後出世說法度眾,法席大盛,座下出八十余位善知識,遍布各地。早在懷讓禅師跟隨六祖之時,六祖就告訴懷讓:“西方般若多羅(達摩祖師的師父,西天第二十七代祖)谶汝足下出一馬駒,踏殺天下人。”踏殺天下人,就是說培育出很多很多大善知識,教化天下。本公案中的“馬大師”就是這位馬祖禅師。
馬大師不安。
不安,就是生病了。諸位可能感到奇怪,像馬祖這樣了不起的大祖師,已經開悟成道了,怎麼還會生病呢?其實,病都是夙障,是過去世久已造下的業,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免不了要造點業。所以,縱是開悟的大祖師,也免不了要生點病。但是,開悟了,猶如大夢醒來,過去現在所作所為皆如夢幻,了不可得,即使身患重病,因心空不作病見故,亦不為病所苦。假設我們身體有了病,不要時時刻刻想著病,不為病所苦,業障即當下瓦解冰消。假如你時刻記著病,那就痛苦了,難過死了!開悟成道的人不把病擺在心上,你看著他病了,他自己可跟沒病一樣。宋朝的慈明禅師晚年中了風,嘴都歪了。他的侍者急得跺腳:這可怎麼辦?你平生呵佛罵祖,現在報應了不是?禅師說:不要發愁,我給你弄正它就是了。說著用手一推,嘴就正了,跟沒病一樣。業障到祖師身上,如熱湯銷冰。業障好比債務,在祖師那裡,要還就還,要不還就不還,還也不作還想,不還也不作不還想。馬祖是大祖師,別人看他生病了,他自己並不作病想,沒什麼痛苦,沒什麼不安。
院主問:“和尚近日尊候如何?”
院主,就是寺院裡的當家師。和尚,是梵文的音譯,中文意思是親教師,就是最親最尊的老師。當家師來慰問馬祖:您近來身體怎麼樣啊?
大師雲:“日面佛,月面佛。”
日面指白天,月面指晚上。白天晚上都是佛,就是說白天晚上都一樣。沒病是這樣,有病是這樣,有病沒病都一樣。
佛者,覺也。須覺破一切事物,皆如夢幻泡影,了不可得。覺有照意,要時時用心觀照,不可疏忽。我們平時說話、走路、工作,都是佛性的作用。須用功綿密,觀照保護它。不能逐境生心,有所住著。須健康不作健康想,生病不作生病想,穿衣不作穿衣想,吃飯不作吃飯想,如此綿密用功,心裡放教空空淨淨、坦坦蕩蕩地,還怕不能成道嗎?修淨土的人一天要念數萬佛號,心系阿彌陀佛,無暇生起妄想;參禅的人貴在起疑情,疑情一起,妄想自然不生;我們修心中心法的座上咒語不停,座下綿密觀照,左右照顧著這個心,不令外馳,故皆有所證入。禅、密、淨都是佛說的法,歸元無二路,方便有多門,證到都是一樣的。不能說這個法好,那個法不好。門戶之見,分河飲水,害人害己呀!應該“日面佛,月面佛”才對。
這個公案就這麼簡單。下面是圓悟勤禅師對這個公案的評論:
祖師若不以本分事相見,如何得此道光輝?
祖師,就是馬大師。本分事,就是時時不離自性。以本色、自在、隨順、自然的真心相見,也就是時時刻刻以“明心見性”提示學人。假如時時刻刻以“相”提示學人,時時刻刻著神通,引人入邪道,那怎麼能得“此道光輝”呢?怎麼能“日面佛,月面佛”而不被病魔壓倒呢?我們修道,也應當如此,時時刻刻以本分事相見,不要著境、著相、著神通。要從兩頭考察自己,看功夫是否有所增進:一頭是煩惱時,一頭是喜歡時。煩惱來了,心裡很痛苦,念佛的人能不忘佛號嗎?參禅的人能提起話頭嗎?我們修心密的人還能如法打坐、綿密觀照嗎?高興事來了,升官發財、被人稱贊、受人尊重,喜歡得不得了,一下子想不起佛號了,提不起話頭了,忘掉打坐、觀照了,為境所轉,何能成道?修行應該八風不動才對。八風當中,四個是順境,四個是逆境,逆境粗,順境細,粗的還容易覺察,細的就不易應付了。諸位應從這兩頭考察自己,“日面佛,月面佛”,高興是佛,煩惱也是佛。有沒有功夫就從這裡看。
此個公案,若知落處便獨步丹霄。若不知落處,往往枯木巖前差路去在。
“知落處”就是知道馬祖說“日面佛,月面佛”的含義。丹霄就是明朗、絢麗的天空,比喻心地光明。獨步丹霄,就像在彩虹一樣絢麗的天上獨步空行,沒有妄想執著;心量猶如虛空,順也不可得,逆也不可得,健康也不可得,生病也不可得,舒服也不可得,痛苦也不可得,如此潇灑自如,即所謂“斷除煩惱,得大自在”也,欲不“獨步丹霄”可得乎!若不知落處,假如不能領會“日面佛,月面佛”的含義,往往就坐成“枯木禅”了,那是一條叉路,修死定,若不知回頭,最後會變成土木金石的。
若是本分人到這裡,須是有“驅耕夫之牛,奪饑人之食”的手腳,方見馬大師為人處。
耕夫就是種地的農民。過去農民用牛耕地,若把他的牛驅趕走,他就沒法耕地了。饑人,肚子餓,他正要吃飯,若把他的食物奪走,他就吃不成了。手腳就是手段,這是什麼樣的手段呢?這就是禅宗的“惡辣鉗錘”,所謂“殺人刀、活人劍”裡的殺人刀。用這種手段,叫你死透了再活。就是把你所有的妄念、所有的凡情統統去掉,去得一絲不剩,要死透,不死透復蘇不了。若未死透便輕許復蘇,即輕率地印證學人證道,結果必是“半青半黃”,這叫“藥水汞”,不是真金,遇火即飛,遇境即倒,何能敵得生死!我們修心中心法,到根塵脫落的時候,身、心爆裂,如天塌地崩!不要怕,這是修法的力量。一怕就退回來,死不透,身、心、世界化不空,就不能見性了。諺雲:“不是一番寒澈骨,怎得梅花撲鼻香?”我們經過這一番刻苦用功,大死大活後,到圓寂的時候,就安然自在了。如果現在不肯做功夫,到死時就會痛苦難過。而且作不得主,便又六道輪回去了。奉勸各位,好好用功,手痛腿痛忍耐一下,功不唐捐,將來就會大自在、大安樂、大逍遙。
如今多有人道:“馬大師接院主”,且喜沒交涉。
接,是接引的意思。如今有許多人這樣說:馬大師講“日面佛月面佛”是接引院主成道的,這都是胡揣摩,無端生出許多道理來,全都是妄想。禅之所以為禅,是本色自在,隨順自然,一絲不掛,一塵不染的。有個法在,有個接引,或有個佛成,都不相干。這樣的“聰明”人還是少知道點道理好,道理越多越誤事。昨天,瑞安的幾位居士找我談禅,我問他們參什麼話頭,他們一個也沒參話頭,都在研究禅宗義理。研究文字義理有什麼用?都是打妄想。還是提起個話頭來參究,隔斷妄想,倒容易成就。修淨土也一樣,要不打妄想,專心念佛。有個“聰明”人破念佛,他說:比如兒子一直喊“媽媽、媽媽”,母親心裡不煩嗎?你整天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不也煩死了嗎?說這話的人好像很聰明,很懂道理,其實這不是真聰明,全是妄想。一、他不知道,佛與凡夫不同,佛是無心相應,哪有煩惱?二、他不知道念佛的落處,念佛不是喊阿彌陀佛,而是仗佛號洗心革面,密密轉移妄念,令心空淨,心即是土,土即是心,隨其心淨,即佛土淨。日久功深,必得生極樂淨土,親見阿彌陀佛。“聰明”人講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有什麼用?還不如老公公、老婆婆一心念佛的好。
所以圓悟勤禅師說“且喜沒交涉”。沒交涉,就是扯不上關系、毫不相干。
如今眾中多錯會,瞠眼雲:“在這裡!左眼是日面,右眼是月面”,有什麼交涉?驢年未夢見在!只管蹉過古人事。
眾,指學禅的大眾。錯會,就是錯誤理解。他們瞪瞪眼睛說:禅就在這裡啊,“日面佛”是左眼,“月面佛”是右眼。這全是錯誤理解,胡說八道!看來不但是現在,從古就有這樣的人,不去真參實究,參禅不起疑情,不用功,盡打妄想、說道理。所以圓悟勤禅師說:“有什麼交涉?驢年未夢見在!只管蹉過古人事。”蹉過古人事,是指落入意識分別,錯過了藉古人因緣而自己悟道的機會。說到這裡,不免有人要問:“禅不是在日常動用中嗎?一切作用,皆是佛性的妙用呀!怎麼說不是呢?”是的,一切日用,都是佛性的作用。但是不能認作他、住著他,一有所住便成窠臼,就不是了。
只如馬大師如此道,意在什麼處?
這樣理解也不對,那樣理解也不對,那麼馬大師說“日面佛,月面佛”,到底意在何處呢?到底意在什麼處,諸仁還會麼?問著圓悟也張口不得!
有的雲:“點平胃散一盞來”,有什麼把鼻?到這裡,作麼生得平穩去?
平胃散,是過去一種平常的藥,治胃病的。有的人只圖口頭油滑,不老實參禅,搜集一些禅語,學著打機鋒,見馬祖說“日面佛,月面佛”,就來上一句:拿一碗平胃散來給大師喝。這種不契實意、亂打機鋒的毛病最壞。所以圓悟勤禅師說:有什麼把鼻?比方一把瓷壺,旁邊安個把手,古時叫“把鼻”。沒有把手就沒撈沒摸,比喻沒有摸索著真意,沒有著落。這種人只是口頭油滑,其實心裡亂得很,一點也不安穩。所以圓悟勤禅師說:“作麼生得平穩去?”
所以道:向上一路,千聖不傳;學者勞形,如猿捉影。
識得本來,只到法身邊。亟須綿密保任、時時觀照、念起不隨、無所得、無所求、二六時中歷歷孤明,方入法身正住。更須向上,孤明也不可得,親證報、化,才能圓成佛果。“向上一路”,就是指法身向上之事,此事千聖不傳。為什麼不傳?因為沒辦法傳。這不是一件東西,我把它交給你就算傳給你了。法身向上之事,只能自證自悟、通身放下、桶底打穿,別人用不上勁。修淨土也是這樣,並不是佛把你拉到淨土去。你的心好比一潭水,水面平靜(比喻沒有妄想執著),天上的月亮(比喻佛)就會清晰地映在水裡。你心裡有佛,定會與佛感應道交,這就叫蒙佛接引。
“學者勞形”,學者指修行人,形指身體,勞形就是使身體很疲勞。就像馬祖年輕的時候,只管打坐,那就是學者勞形。“如猿捉影”——就像猴子撈月亮一樣。大家一定知道猴子撈月亮的故事。“高高山頂上,孤月照寒潭”,水中的月亮,亮晶晶的,很好看。一群猴子掛在樹上一只連接著一只吊下去,要把水中的月亮撈出來,那能撈得到嗎?“水中且無月,月是在青天”,其實根本用不著撈,月亮本來就好好地在天上掛著,猴子本來就美美地沐浴在月光中。這很像騎著馬找馬。磚頭不能磨成鏡子,水中的月亮也撈不出來,所以懷讓禅師提示馬祖:磨磚既不成鏡,坐禅怎麼能成佛呢?
有些人要升官、要發財,不惜殺人害命辦壞事。金錢、地位、名譽、面子,都是水中的月影啊,都了不可得,一口氣不來,半點也帶不去。為此而不擇手段,豈不是“如猿捉影”麼?到頭來“萬般將不去,唯有業隨身”,還要隨業受慘厲的惡報。
只這“日面佛,月面佛”極是難見。雪窦到此,亦是難頌。卻為他見得透,用盡平生功夫指注他。諸人要見雪窦麼?看取下文:
雪窦重顯禅師是雲門宗第四代祖師。雪峰禅師的弟子雲門文偃創立雲門宗,偃傳香林澄遠,遠傳智門光祚,祚傳雪窦重顯。雪窦禅師拈出一百則公案,為啟發學人透脫,在每則公案後面都寫了一個頌,這就是《頌古百則》。後來,臨濟宗的圓悟勤禅師為了進一步啟發學人,逐條講解《頌古百則》,由學人記錄,結集成書,就是我們現在講的《碧巖錄》。圓悟禅師說:這則“日面佛,月面佛”公案很是難透(極是難見),雪窦禅師到這裡,也難以寫頌。但他見得透、悟得徹,用盡平生功夫,直下指出,為公案作了注解。各位要見識雪窦禅師的境界麼?請看下文。
下面就是雪窦禅師為這則公案寫的頌:
日面佛,月面佛,五帝三皇是何物?
五帝三皇已成為歷史陳跡,過眼雲煙,了不可得。而佛性卻是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亘萬古而長存,歷滄桑而不變。昔嵩岳元圭禅師打坐時,見一帝王,形貌非常奇偉,率隨從威風凜凜而來。禅師問他來干什麼,他說:你難道連我也不認識嗎?禅師說:我觀佛與眾生都是平等的,對您能另眼看待嗎?那帝王說:我是岳神,掌握著人類生死的大權,能讓人活,也能令人死,你怎麼能用平常的眼光看我呢?禅師說:我本來就不曾生,你能令一個無生的人死嗎?在我看來,身體和虛空不二,我和你不二,你能讓虛空和你損壞嗎?就算你能損壞虛空和你,我卻是不生不滅的,你尚且沒有證到這個“我”,又怎麼能讓我生讓我死呢?禅師講的這個“我”,便是法身,便是明心見性的性,這本來就是不生不滅的。那岳神卻是根性大利,竟能言下知歸,他原不知道有法身不生不滅之事,經禅師開示,卻頓然明白了。他向禅師頂禮,恭敬地說:我比別的神正直,也比別的神有智慧,誰知您的智慧更為廣大。請您傳授給我正戒,使我也能得度。
所以雪窦禅師為“日面佛,月面佛”寫頌,便直下指注:“五帝三皇是何物”。宋朝的神宗皇帝認為這一句不好,說這個頌“諷國”,為此不允許把《頌古百則》收進大藏經。可見皇帝的私心頗大。唐朝的宣宗是一代英明君主,信仰佛教,擁護三寶,修復舊寺,廣興佛法。他未做皇帝之前,遭武宗猜忌,便詐死潛逃,到香嚴禅師門下剃發作沙彌。香嚴禅師為廬山瀑布題詩:“穿雲透石不辭勞,地遠方知出處高”,沙彌隨口續上兩句:“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他是一心要作皇帝的喲。後來沙彌到鹽官齊安禅師那裡參禅,當時黃檗希運禅師在那裡作首座。沙彌見黃檗禅師拜佛,便說:“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長老禮拜,當何所求?”禅師說:“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常禮如是事。”禅師灑脫,不作拜佛想,卻是常拜。沙彌說:“用禮何為?”此語已落斷滅空,這也是著相,著了非法相。禅師打了他一掌,他說:“太粗生!”他沒在這一掌下開悟,反說禅師太粗暴了。禅師說:“這裡是什麼所在?說粗說細!”隨後又打兩掌。後來沙彌作了皇帝,還沒忘這個茬。黃檗禅師圓寂後,宣宗竟谥他“粗行禅師”。宰相裴休是黃檗禅師的入室弟子,知道這三掌的故事,便向皇帝上奏:“三掌為陛下斷三際也。”宣宗畢竟是信佛的皇帝,就改谥“斷際禅師”。
唐宣宗是有名的信佛皇帝,尚這樣自私,況宋神宗乎?宋神宗只認為“此頌諷國”,卻不知道“五帝三皇是何物”這句話早就有了,雪窦禅師是借來引用。過去禅月禅師寫過一首詩——《題公子行》:“錦衣鮮華手擎鹘,閒行氣貌多輕忽,稼穑艱難總不知,五帝三皇是何物?”鹘是一種比鷹還凶的猛禽,用鹘毛做的扇子異常名貴。看這公子哥,穿著鮮麗的衣服,手裡搖著鹘毛扇子,沒事閒逛,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不但不務正業,而且不學無術。不但不知道農民種地的辛勞,而且一點也不懂歷史,不知道“五帝三皇”是怎麼回事——五帝三皇是何物?
雪窦禅師引用了這句詩,將這句詩賦以新意,直下為“日面佛,月面佛”作了注解。一句“五帝三皇是何物”就把此公案注解完了。那麼雪窦禅師意在何處?諸位要見雪窦意麼?須要向後退身、截斷我執、泯除意識分別才行。昔遠錄公問興陽剖侍者:“娑竭出海乾坤震,觌面相呈事若何?”娑竭,是海龍王的名字。觌面相呈,比喻自性朗然現前,又比喻兩個見性的面對面問答。自性朗然現前之時,就像龍王出海一樣,乾坤為之震動。現在我們倆觌面相呈,要說句親證自性的話,又怎麼說呢?剖雲:“金翅鳥王當宇宙,個中誰是出頭人!”金翅鳥以龍為食,金翅鳥王是鳥中之王,它拿龍王當點心吃。當宇宙,就是正在宇宙中翻飛。你用“龍王出海”作喻,我就用“金翅鳥王當宇宙”相比。此時誰敢出頭!此時還有“觌面相呈”嗎?還有個東西可以拿出來印證嗎?前則公案講過“髑髅識盡喜何立?枯木龍吟銷未干”,還在歡喜,那就是意識分別尚未除盡。枯木裡還有龍吟之聲,還沒有銷干淨啊。至此遠錄公仍不惺惺,又說:“忽遇出頭,又作麼生?”他還在抱著見性的境界不放,落在光影裡還不自知。剖雲:“似鹘捉鸠君不信,髑髅前驗始知真。”鸠是斑鸠,是一種體形不大的鳥。真的見性必定能掃蕩一切意識分別,就像凶猛的鹘抓斑鸠一樣容易。我已經給你作了“金翅鳥吃龍”、“宇宙裝海”的比喻,你還不信那?還要強出頭啊?你若還抱著“見性”的概念(這正是意識分別)不放,到生死關頭現前的時候,就考驗出您的真假了!遠雲:“恁麼則屈節當胸、退身三步。”遠錄公到這裡卻退縮了,可見他當面錯過,並未一把擒來。到這裡須是“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始得,酬他“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也須是“打死了喂狗”方可,這才叫“一把擒來”,才算得上“真報佛恩”。若證不到這裡,就不可能領會得“日面佛,月面佛”的真意。剖雲:“須彌座下烏龜子,莫待重遭點額回!”須彌山很大,山腰是四王天,山頂是忉利天。拿須彌山當座位,比喻法身廣大無邊。須彌山下有個烏龜,時時伸出頭來,一點它的頭,立即就縮回去了。諸位,興陽(地名)剖侍者的這句話,是比喻什麼,我想大家該明白了。所以“五帝三皇是何物?”這一句話就把“日面佛,月面佛”頌盡了。下面是雪窦禅師講自己刻苦修行的心路歷程:
二十年來曾苦辛,為君幾下蒼龍窟。
這裡所說的“君”,就是指明心見性的“性”,法、報、化三身的“法身”,徹悟本來的“本來”。剛才講過嵩岳元圭禅師的襟懷,以啟大家對“了生脫死”的正解。若非徹悟本來,襟懷何能如是博大?何能如是潇灑自在?為了徹悟本來,雪窦重顯禅師歷盡艱辛,苦修了二十年。幾度喪身失命,都是為了它呀!都是為了這個“君”。骊龍颔下有珠,異常珍貴。雪窦禅師用骊龍之珠比喻這個“君”。下蒼龍窟裡摘取骊龍之珠,比去老虎嘴上拔毛更為艱辛,需要何等的堅強意志、需要何等的毅力才行啊!我們呢,才做了一年功夫,就叫苦連天:哎呀!怎麼還沒有消息呀?是這個法不靈吧!換個法修修。要是這樣,到彌勒佛下生,也無了期。當年二祖見初祖,白雪齊腰。達摩祖師在洞裡坐著不動,二祖也不敢講話,就站在洞外等,雪下得很大,都埋到了腰部。這是何等的毅力?“寶劍鋒自磨砺出,梅花香從苦寒來”,能歷此等艱辛,能有此等毅力,你的好消息就來了,結果就圓成了。
修任何法門,都要能耐艱辛、發長遠心才行。修淨土就要長遠地不離佛號,參禅就要長遠地不離話頭。禅宗的公案很多,取一則透不過的公案長遠地掛在心頭,如雞抱卵,不得暫離。當年三峰禅師已識得本來,看到“德山托缽”公案仍透不過去。“德山托缽”公案是這樣的:德山禅師座下有兩個出眾的弟子,師兄是巖頭全豁,師弟是雪峰義存。當時雪峰禅師在眾中作飯頭,給大眾做飯。有一天飯熟得晚了點,德山托著飯缽來吃飯,雪峰看見師父來了,便說:“鐘未鳴、鼓未響,托缽向什麼處去?”德山沒說話就低頭回方丈去了。一會兒巖頭來了,雪峰把剛才的事告訴巖頭,巖頭說:“大、小德山未會末後句在!”大德山是指德山禅師,小德山是指雪峰禅師。他這話是說師父和師弟都沒有透徹“末後句”。德山知道了,把巖頭喊來,問:“汝不肯老僧那?”你不承認我嗎?巖頭“密啟其意”——秘密地、悄悄地告訴德山。德山禅師第二天上堂說法,就與往常不同了。巖頭聽了,拍手大笑:“且喜堂頭老漢會末後句。他後天下不奈伊何。雖然,也只得三年活。”此後,德山果然只活了三年就圓寂了。
三峰禅師透不過這個公案:難道是師父不行嗎?一定要徒弟告訴他嗎?“密啟其意”啟的是什麼意?他說三年,德山就活三年,難道他給德山授記嗎?這麼許多問題都透不過去。透不過就參哪!參得“頭面俱腫”——頭、臉都腫起來了。就這樣久久堅持,疑情不斷,艱苦受盡,觸機遇緣,好消息就要來了。有一天,三峰禅師到後院去,聽到劈竹子的聲音,“啪!!”一下子就打開了。我們修行,不能一下子修黃教,一下子修紅教,一下子又改念佛、或是參禅。見異思遷,就一事無成了。修任何法門都應該持之以恆。要像雪窦禅師那樣,二十年如一日,不怕艱難困苦,“二十年來曾苦辛,為君幾下蒼龍窟”。
屈!堪述。
屈,就是冤屈。冤枉啊!為什麼冤枉?啊!原來我們本來是佛啊。我們原先不知道,為此事歷盡艱辛,修啊!修啊!噢!原來如此!此事與苦修竟然毫不相干,原來竟是白費勁!諸位,我一開始就告訴大家,佛性時時都在你面前放光,是你自己不肯承當啊。不肯承當,就是有妄想,有執著。釋迦牟尼佛夜睹明星成道時就說:“奇哉!一切眾生俱有如來智慧德相,但以妄想執著,不能證得。”我們只要放下妄想執著,當下就是佛,何用“二十年來曾苦辛,為君幾下蒼龍窟”?這不冤枉嗎?所以叫屈!
堪述,就是也值得說說。這辛苦沒有白受,值得一提。為什麼呢?明白了宇宙、生命的本源,超脫了一切束縛,不再為生死所拘,自在逍遙,無往不利了。我們修道見性,有三種不同情況:
一、參禅念佛幾十年。
二、修心中心法三年。
三、直指你當下見性。
三種薦得的本性都一樣,但力用卻不同。第一種力量最大,第三種力量最小。第三種得來容易,未曾費力,不知道珍重保護,常常輕忽,守不住而流浪。更或以為平常,未發神通,而懷疑。他不知道這平常心——“一念不生、了了分明的靈知”就是佛,總在神通上追究。殊不知,神通是枝末,悟道是根本。根本既得,只綿密掃蕩習氣,神通不求而自得。所以當面錯過:這種人,就像前面說的纨绔子弟,浪蕩公子,祖上留下的基業,得來容易,不知護守,輕易地給糟蹋了。又像《法華經》裡所說的呆公子,不知自身的尊貴,而流落街頭乞討,豈不冤屈!第一種,參禅念佛,得來不易,歷盡艱辛,幾經生死,經過幾十年的持續磨練,才得見性,所以力量大,遇事不惑,透得過一切順逆境,不為生死所染。
明眼衲僧莫輕忽。
明眼衲僧,是指徹悟本來的人。徹悟本來,就能洞察一切,不為所拘,這叫“頂門具眼”。徹悟本來,就會善觀機緣,以非常的手段啟發學人,這叫“肘後有符”。就算你是頂門具眼、肘後有符的明眼衲僧,到了“日面佛,月面佛,五帝三皇是何物”這裡,也不可輕輕放過(輕忽就是輕輕放過),大須仔細!“明眼衲僧莫輕忽”是雪窦頌的最後一句,他為什麼這樣說呢?若不仔細,豈不成了“遠錄公第二”,所謂“颟顸佛性、籠統真如”,怎能敵得生死?!當遠錄公說完見性的境界,“觌面相呈”時,剖侍者講的“金翅鳥王當宇宙,個中誰是出頭人”,旨在啟發遠錄公不能著在“乾坤震,觌面相呈”的光影裡。遠錄公說“忽遇出頭,又作麼生?”竟是抱著光影不放。“似鹘捉鸠君不信,髑髅前驗始知真。”指出生死事大,又加一重鉗錘。“恁麼則屈節當胸、退身三步。”遠錄公不得不放下光影(應在前句放下,至此已遲八刻),卻又落在概念裡。這真是:落進落退,難脫滯礙,放下光影,撿起布袋,有心可心,仍是捏怪,生死門頭,豈能自在!正當“日面佛,月面佛”、“五帝三皇是何物”之時,確是“輕忽”不得的。所以說:“須是仔細始得”。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