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心髒病住院的第二天,病房裡又來了個老太太。領她進來的護士臉色不好看,進門就說:能住上雙人間就夠走運了,別讓你閨女亂找了,來醫院是看病不是享福,怎麼還挑三揀四的。
老太太很面善,連聲說對不住,給你們添麻煩了。正說著,一個中年女人小跑著來了,手上凌亂地攥著一堆單子,頭發也凌亂著,汗跡一條條蜿蜒在臉上,顯然是上躥下跳辦了手續後匆忙趕來的。她認真聽完護士交代,打量了一圈病房,露出不太滿意又無可奈何的表情,轉頭對老太太說,媽我去給你買飯吧,想吃啥?老太太說要份粥就行。中年女人說,那哪行,得了,我先去看看都有啥吧。臨走,沖我和我媽笑笑,說,多關照哈。
病友間最容易溝通,我們和老太太幾句話就熱絡了,我媽誇她閨女孝順,老太太笑著點頭,說孩子們都很好。
食堂就在樓下,但那閨女過了快一個小時才風風火火地回來,拎著水餃、紅薯粥和一些小菜,又是一頭汗。食堂都是些剩菜了,她說,我去外面水餃店買的。我說沒見附近有水餃店啊。她說有,就在東華商場門口——好家伙,她足足走出去了四站路。
護士進來讓量體溫,閨女接過體溫表說,吃著飯量不方便,飯後量行嗎?護士說行啊。又看她一眼,說,你是兒媳婦啊,我還以為是閨女呢。
都一樣。她說。
居然是兒媳婦。我有點吃驚。真不像,想想,連見多識廣的護士都看走眼了。
吃過飯,老太太躺下睡了,兒媳婦搬著小板凳坐在病房門口,一見有人要進來就立刻指手畫腳地示意對方小點聲,走廊裡有孩子吵鬧,她也立刻沖出去制止——她們住院的一個星期,每天中午她都跟保護首長的警衛員似的,盡心盡力守著門。
那晚我倆在外面乘涼,她說:我媽睡覺輕,有點動靜就醒,心髒不好的人,不能休息不好。
我說你對婆婆可真上心。
她說,我媽對我也好啊,她當年是我小學老師,我家裡窮,要退學,她三番五次去勸我爸,還幫我交學費,沒她我肯定到不了今天這樣。前幾年我娘家媽肝癌,要手術,七萬的手術費拿不出來,我媽(婆婆)當時退休了,在家養著三十多頭豬,背著我賣了二十頭,湊了五萬給我,你說換誰不感動?我就拿她當我親媽,要是對她不好,我自己都饒不了自己。
老太太住院的第二天,女兒女婿也都來了,女兒不說了,女婿也跟兒子一樣,給老太太擦臉穿鞋,拿著檢查單子一張張地看得很仔細。
真像老太太說的,孩子們個個都好。不光是自家孩子,那幾天好幾撥親戚打電話問病情,都要來看望。老太太不同意,說太遠,太給你們添麻煩。結果還是有兩撥親戚打聽著摸上門來了。一個老伴的侄女,進門叫了聲嬸子,就開始抹淚。老太太說別哭啊,我這沒大事。侄女也難為情,說,嗯嗯肯定沒事,我瞎擔心。聊了一會,侄女轉向我們,說我這嬸子,伺候她一輩子我都樂意,你看我這腿。
她撩起裙角,露出疤痕累累的膝蓋,說,十二那年,這腿爛得不像樣了,縣城的大夫說沒救,要截肢,截到這兒——她比劃著大腿根——都簽字要手術了,我嬸子不樂意,領著我到處看,啥招都使了,我在她家住著,她給我熬了三個月中藥,天天熬到夜裡十二點,我先睡,她熬好了晾涼了喊我喝,把我這腿保住了。
侄女說著又要掉淚。同來的親戚們也都跟著補充老太太的好,蒸好幾鍋饅頭給沒糧食的親戚啦,為了打架的小輩去派出所求情啦……一樁樁一件件,老太太都像聽新鮮事一樣聽著,末了說,這些事我都太不記得了。
我想她是真不記得了。她做這些事的時候,可能就覺得理所當然,自然也不會放在心上,更不會覺得施了恩,播了種,將來應該有個收成。而越是這樣,別人越會銘記,越要報答。
這個有佛心的老太太,大概也沒想過什麼因果循環,更不會像我們一樣把“人生是一場修行”掛在嘴上。慈悲心和大智慧讓她一路走來,不斷地積攢福氣,把身邊人都變成了親人,這樣的人,不可能不幸福。
對好命的人,我們總愛說是“上輩子積德”“前世修來的福”,其實未必,有些福氣,是這輩子修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