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5年秋天,英王亨利一世去諾曼底微服出巡,對諾曼底一種叫七鰓鳗的魚愛不釋手,一陣狂吃猛吃,最後一命嗚呼了。憑常識來斷,暴飲暴食的亨利國王很可能死於不知節制,撐死的。
一般來說,“暴飲暴食”這個不良行為,平素我們總以為該是個人陋習,不具社會普遍性。其實,至少對歐洲人而言,暴飲暴食也算是源源流長了。有研究表明,大約1700年以前,西方人的進餐習慣,“一直是在饑腸辘辘和暴飲暴食之間劇烈變動”。
聚眾吃喝,有各種理由,婚喪嫁娶,收成好,收成不好,下雨了閒得慌,晚間夜太長……宴會通常持續兩三天,一群窮凶極惡的饕餮之徒圍著桌子海吃海喝,吃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肚子脹成圓球,仿佛手腳一縮,便會骨碌碌在廳裡滾起來。酒也喝得多,醉醺醺的,一頭栽在角落,再也站不起,張大嘴,鼾聲如雷,哈喇子順著嘴角長流,無數夢幻般的腳在這團重物上踩來踩去。一覺睡醒,爬到桌邊繼續吃喝,直到被主人趕出家門。打嗝、放屁都要盡可能大聲,最好讓所有人聽見,這是健康體魄的表現,也是對主人盛情款待最好的感謝詞,那證明你不負眾望,吃爽了。
吃肉被認為是身份的表現,只有沒肉吃的人和畜生才吃蔬菜。有一首贊美雲雀的詩:已經在鍋裡炖好了∕精心佐以了香料∕撒上了丁香和桂皮粉∕飛下來,飛到人們的口中。這是史上唯一一只會飛的煮熟的雲雀。神職人員禁止吃肉,但他們吃魚,能把自己教區所在地水域的魚一家老小全吃光,吃到絕種。一個清心寡欲的教士每天攝取食物的熱量是6000卡路裡,僅面包就要吃3.4斤。遇到可以吃肉的節日,熱量高達9000卡路裡。14世紀,坎特伯雷奧古斯丁修道院副院長拉爾夫·德伯恩就職宴席,請了6000多人。菜譜有必要羅列一下:300頭豬,30頭牛,1000只鵝,500只閹雞和母雞,473只小母雞,200頭乳豬,24只天鵝,600只兔子,9600個雞蛋。可以想象一下這個大場面。
1135年秋天,英王亨利一世去諾曼底微服出巡,對諾曼底野味一見鐘情,尤其一種叫七鰓鳗的魚,更叫他愛不釋手,一陣狂吃猛吃,最後一命嗚呼了。醫生對國王之死給出了一個在現代看來非常荒謬但很體面的解釋,說的是,七鰓鳗不是魚嗎?魚不是常年生活在水裡嗎?水不是很冷嗎?那七鰓鳗自然也身帶寒氣,而且將這寒氣傳染給了親愛的國王,於是國王就被凍死了。其實,憑常識來斷,暴飲暴食的亨利國王很可能死於不知節制,撐死的。
但全民性暴飲暴食的惡習不會平白產生,它有其深層原因:來自對饑餓的刻骨銘心的記憶,以及由此引發的恐懼。對食物匮乏的焦慮,首先源於天災,純粹的靠天吃飯,毫無主宰自己命運的可能。其次是人禍,戰爭頻仍,社會混亂,使細水長流的生活無從得到保證,常常這一頓飽餐或這一個豐收季節之後,不知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麼。這些經歷和焦慮自然而然會助長一種社會情緒,即,“人們寧願忍受肥胖的折磨,也不願受饑餓的困擾”。
擔心被餓死的憂慮,也表現在藝術上。歐洲的食物畫通常是非常養眼的,而且明明白白地誘惑你走近它,享用它。不論是集市角落堆得琳琅滿目,仿佛要滾出畫面的瓜果蔬菜,還是肉鋪等待出售的血津津的豬牛羊肉,還是闊大的廚房內剝熏剔煮的繁忙景象,還是僅僅一只陳設各類點心的糕點盒,都毫不掩飾對食物的欲望。以至有人評論,歐洲的食物畫有拜物主義的傾向。拜物主義,弗洛伊德認為,與自我分裂有關,希望通過尋找一種替代品,來撫慰自己內心的焦慮。活色生香的食物畫或許能緩解饑馑的恐懼,相當於我們常說的“畫餅充饑”,只不過,這饑很多時候是對饑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