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土》雜志 文/釋妙智
我對精神病充滿好奇,好奇會引發關注,而關注產生慈悲。所有經過寺院的精神病患者,他們比西域雪山裡閉生死關的僧侶更神秘,他們對我造成的吸引力超過所有來到佛前祈願、忏悔和參悟的人。
我通過很多途徑了解他們,那個過程是我所期待的。如果他們病得不夠嚴重,還沒有完全精神失常,他們同樣對我滿懷期待,期待我有辦法幫他脫離那個復雜而又詭異的精神系統。他們被困在那裡,漸漸地迷失,找不到出路。然後在一個偶然的因緣下,在被那個精神系統折磨到徹底發瘋之前,他們被帶到了寺院。他們的身份是心理疾病患者,這比精神病要好聽很多。
你知道什麼樣的人容易得精神病嗎?是那些內向的、壓抑的、過分關注自己、與問題死磕到底的人。這種人也有可能是天才,像《美麗心靈》裡那個英俊又古怪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歷:當你遇到一個問題,你會全神貫注地關心這個問題,你可能只是想要解決它,讓它趨向正常,或者讓它消失。但結果是,這個問題變得越來越嚴重。當你用很多時間來想你遇到的問題,譬如說:某個挫折、某個煩惱,乃至於你的悲傷、焦慮、憤怒和抑郁,你翻來覆去地思維它們,把它們變成很活的東西,你認為它們已經脫軌,而希望把它們一個一個擺回到原位。
看上去,這的確像是正常的。如果你很郁悶,而你想要不郁悶,你要怎麼辦?你會去看那個郁悶,你會試圖壓抑它、關注它,而關注就是喂養它的食物。念佛或禅修的時候,有很多凌亂的念頭讓你煩躁,你希望能夠靜下心來,但一旦當你追隨並試圖把念頭趕走的時候,那些念頭就變得更瘋狂。作為一個對失眠深有體會的人,我曾經觀察過,每當我強調自己“你應該睡覺”的時候,我的失眠會變得更嚴重。同樣,每當你復述或者壓抑你的悲傷和憤怒時,你都是在確認悲傷和憤怒的存在,並加深它們的存在感,把它們變成生命的一部分。
前段時間寺院來了一位病人。每當他分裂成病人時(我這樣說是因為他有一部分時間看上去是很正常的),任何與數字有關的信息都會讓他進入異常亢奮的狀態。因為他一直有個願望,而那個願望最初是從數字開始的,他關注那個願望所以關注數字,當他沉溺在數字的世界裡,執著地尋找天機時,其實早已走火入魔。哪怕是在地鐵、在菜市場、在圖書館,聽到或看到的一個手機號碼、一個日期、一個頁碼、一個價格、一個重量,都會讓他百折不撓地以各種荒謬離奇的邏輯進行書寫、計算、統籌規劃。他開始冥思苦想、自言自語,最終完全失控。任何外緣都成為他的困擾,各種各樣的幻視、幻聽、幻覺帶領他進入一個獨立且不為人知的世界。
很碰巧,一位信佛的心理醫師也來到寺院。我跟她聊這件事情的時候,她說這樣的病人有很多,心理分析對他們並沒有太大幫助,因為很難突破已經被他們建立起來的錯綜復雜、堅固而又完備的精神系統。他們在系統裡迷失,而外面的人對這個系統一無所知。嚴重的情況下,只能采用藥物控制。對於症狀較輕的患者,心理疏導當然是有必要的。
我們過分地關注自己,關注自己所遇到的問題,一直在想這個障礙、那個挫折、某個必須達成的願望以及身體的疾病、疼痛、內心的顧慮等等,這些關注會不斷制造問題。越關注,問題越多,然後就患上這樣那樣的精神病,所以我說精神病就是嚴重的我執。
你幾乎不太可能會為了別人的問題而得病,因為別人的問題對於你來說是有距離的。即使你很關注那個人(這裡並不涉及到慈悲),由於還沒有關注到如同關注你自己一樣,你就會站在一定的距離之外觀察它。如果你能以這種方式看待你自己,你將會是健康而輕松的。這有點類似於禅修的方法:如果你的妄想來了,境界來了,千萬不要追逐它、驅趕它、逃避它或者消滅它,就讓它自然地來,自然地去,它只是一朵調皮的浮雲,而你只是它所經過的天空,它並非是你的一部分。如果你總把它拉近,一味地拉近而不肯放開,不肯跳出來觀察它,它就會像一只妖怪死死地咬住你。
想起小時候,我坐在飯桌旁,一邊吃飯一邊打量一位我所熟悉的老人。在此之前,我從沒有仔細觀察過這位老人的面孔。那天我莫名其妙地開始觀察他,發現原來他的眉毛是這樣的,眼睛是那樣的,鼻子、嘴巴還有下巴和額頭以及額頭上的皺紋,又是長成怎樣的。這種觀察把我嚇了一跳:我覺得我不認識他。這就像我們平時看書,書上的字原本都是認識的,某天你死死地盯著一個字看,看來看去,你迷糊了:你好像不認識這個字,這個字是不是寫錯了?與問題死磕到底是種很危險的執著,執著會讓大腦短路,會導致進入你頭腦的事物嚴重失真。
我並不是說任何時刻都不要觀察生活,都不要面對自己的問題,而是說你要保持正確的距離去觀察。“距離”這個說法當然是不夠形象的,其實我的另一層意思是:如果我們對待自己的問題就像對待別人的問題一樣,我們就會相對安全。或者說,當我們不再那麼關注自己,而將焦點轉移到別人,去為別人付出和奉獻的時候,我們的問題就會減少,煩惱就會減輕。我的師長經常教導我這個方法,我得到很大受用。每當我全心全意地幫助別人的時候,自身的痛苦就會消失。可見,“慈悲”本身就是自利利他的法門。
那個心理醫師後來告訴我,當她最開始與病人打交道的時候,她的狀態並不樂觀。每一個案例都堆積在頭腦中,她不斷地思索和分析,把自己變得沉重和混亂。後來她學會了遺忘,每當做完一個案例,她就選擇放下,如同看過了一部電影而不再回想電影的情節,不必入戲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