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經忏佛事的歷史源流
1、《佛說盂蘭盆經》:漢傳佛教經忏的淵薮
西晉時期偉大的佛經翻譯家竺法護翻譯的《盂蘭盆經》,是一部大乘佛教經典,內容主要記述釋迦牟尼佛的十大弟子之一,即神通第一的目犍連用天眼通看見自己的母親墮在餓鬼道,骨瘦如柴,日夜受饑餓煎熬。目犍連看到母親遭受如此痛苦,趕緊以缽盛飯,供養母親,但他的母親吃飯時,飯卻化為炭火。於是,目犍連就向釋迦牟尼佛請求解救之法。釋迦牟尼佛指示目犍連在七月十五日僧自恣日(印度雨季期間,僧眾結夏安居三個月結束之日),以百味飲食供養三寶,蒙聖僧的無量功德,就能解救七世父母出三惡道。目犍連依教奉行,於當日設齋供僧,果然他的母親脫離餓鬼道,上生天界。後來,這部經典成為漢傳佛教為逝世的父母及其親人做經忏佛事,超度到西方極樂世界的理論源頭。
2、《慈悲道忏法》:漢傳佛教經忏的合法化、規范化和制度化
《慈悲道忏法》,又名《六道慈忏》,簡稱《梁皇忏》,有經忏之王之稱,是寶志禅師根據梁武帝的御旨制定的,並在天監四年(505)農歷二月十五日在鎮江金山寺舉辦“法界聖凡水陸普度大齋勝會”(簡稱“水陸法會”),由歷史上著名的僧祐律師宣讀儀文,[①]標志著漢傳佛教經忏的合法化、規范化、制度化。
3、《水陸儀》:漢傳佛教經忏的常態化
在南朝,以梁皇忏為代表的經忏佛事,經過周、隋之際的動亂而逐漸消沉。但在唐宋以來,日趨常態化。唐高宗鹹亨年間(670—673),長安法海寺的英禅法師,在山北寺重建梁皇水陸法會。宋熙寧中(1068-1077),東川楊锷祖述梁武舊儀,撰成《水陸儀》,盛行於四川。元豐七年(1096),鎮江金山寺佛印禅師,大張旗鼓地做經忏佛事,聞名遐迩。元佑八年(1173),蘇轼為亡妻宋氏設水陸道場,撰水陸法贊16篇,稱之為“眉山水陸”。 紹聖三年(1096),宗赜法師刪補詳定諸家所集梁皇忏文,完成《水陸儀文》4卷,普勸四眾,依法崇修。南宋乾道九年(1173),四明人史浩巡禮鎮江金山寺後,羨慕金山寺水陸齋法,回到寧波以後,施田百畝,在四明東湖月波山上建春夏秋冬四時水陸道場,並親自撰集疏辭儀文。孝宗皇帝聽說後,特地敕書“水陸無礙道場”的寺額。月波山附近有尊教寺,師徒道俗3000人,施財置田,遵循月波山四時普度之法,同時禮請志磐續成《水陸新儀》4卷。元代延祐三年(1316),朝廷設水陸大會於鎮江金山寺,四川華嚴學者癡庵祖覺住眉州中巖寺,嘗修《水陸齋儀》行世。明洪武元年至五年(1368—1372 ),相繼於南京蔣山設水陸法會,使漢傳佛教經忏佛事常態化[②]
4、《水陸儀軌會本》:晚清民國以來的通用版本
晚清民國以來,漢傳佛教通用的經忏佛事儀軌,是在明末高僧祩宏法師依照志盤法師的“新儀”(南水陸),稍微修改之後的《水陸修齋儀軌》6卷的基礎上,由清朝道光時期的高僧儀潤法師詳述成《法界聖凡水陸普度大齋勝會儀軌會本》6卷,成為流傳至今的通用版本,稱為《水陸儀軌會本》,共4冊,成為晚清民國以來的通用版本。其後咫觀法師又對祩宏水陸儀軌詳細增補論述,集成《法界聖凡水陸大齋普利道場性相通論》9卷,略稱《雞園水陸通論》,此外又撰《法界聖凡水陸大齋法輪寶忏》10卷,都是目前水陸經忏所采用的重要參考版本。
二、經忏佛事的歷史價值
從歷史主義的視角來看,經忏佛事在漢傳佛教的傳播史上,具有以下兩種歷史價值:
1、經忏佛事是修正佛法的無價之寶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是佛教根本教義。經忏佛事是這種根本教義的生活化,是對過去所造罪業的淡化,是對現在行為的及時反省,是對將來歸宿感的責任,是發願修行的具體表現,是修習止觀的重要法門,是成佛的必由之路。
歷代高僧,都重視經忏修法,把忏悔罪過作為修正佛法的基石,如果基石不牢固,只是埋頭鑽研教理,就會墮落到迷教的泥潭不能自拔,成為空頭理論家。為了擺脫純理論式的學術佛教,據《唐高僧傳·興福篇》的記載,早在劉宋時代,就有“藥師行事”的經忏佛事流行,蕭齊竟陵王蕭子良撰《淨住子淨行法門》,梁代有《大通方廣忏》、《六根大忏》、《六道慈忏》(即《梁皇忏》)。又據《廣弘明集》記載,在梁陳之際,經忏佛事勃興,流行的忏法有《涅槃忏》、《六根忏》、《般若忏》、《金剛忏》、《法華忏》、《金光明忏》,等等。尤其是陳隋之際的的天台宗智者大師,把經忏佛事作為修習止觀的重要方法,使從印度、中亞傳播來的相似佛法,[③] 變成了活生生的真實佛法,諸如《請觀音忏法》、《金光明忏法》、《方等三昧行法》、《法華三昧忏儀》、《金光明三昧行法》等修止觀方法,為佛教的中國化做出了不可磨滅的歷史貢獻。
唐朝的荊溪湛然法師,把智者大師通過做經忏佛事而修止觀的方法,在《補助儀》裡進一步程序化、系統化,既是:①嚴淨道場;②淨身;③)三業(身、口、意)供養;④奉請三寶;⑤贊歎三寶;⑥禮拜;⑦忏海;⑧行道旋繞;⑨誦經;⑩坐禅正觀實相。
宋朝以來的天台宗宗師,更加注重通過做經忏佛事來修止觀的方法。在湛然法師制定的做經忏佛事的程序上,又衍生出了多種經忏法門,如宋朝遵式撰寫的《往生淨土忏願儀》、《熾盛光道場念誦儀》;宋朝知禮撰寫的《大悲忏法》;明朝智旭撰寫的《地藏忏》等;清朝所撰寫的各種忏法就更多了,這裡不一一列舉。“天台宗制定忏儀的主要目的,是藉禮敬、贊歎、忏悔以安定心思,然後從誦經、坐禅兩方面正觀實相,如是周而復始的修行,以達到證悟。但是後世只注重禮拜、忏悔,而廢止了誦經與坐禅,是捨本而逐未,完全喪失了天台宗止觀的要旨”[④]。
2、經忏佛事是佛教中國化的金子橋梁
錢穆和梁漱溟都堅持認為,中國文化本質上是一種“孝的文化”[⑤]。孝的觀念,彭林認為,發轫於虞、夏、殷商時期,到了西周時期,“孝不再是可有可無的個人行為,而是人人必須具備的美德”[⑥]。孔子在春秋時期,把孝道作為教學的主要內容,作《孝經》。漢代的太學,把《孝經》和《論語》作為公共課的教科書,提倡以孝治國,以後的歷朝歷代皇帝,都大力提倡孝道,使孝道成為中國人做人的根本,是全社會最為高尚的美德。
佛教在漢魏西晉崇尚孝道的社會背景下傳入中國,必然要和儒家的孝道結為聯盟,才能站穩腳跟。所以安世高在後漢翻譯出了《佛說父母恩難報經》,竺法護在西晉翻譯出了《佛說盂蘭盆經》,促使佛教孝道觀在漢晉社會發轫。據趙軍華的研究,儒家孝道觀是一種親情回報的理論,其基本內涵是子女對父母的①孝養、孝敬;②孝順、孝谏;③孝思、孝繼;④孝喪、孝祭。[⑦]其中的④與佛教孝道觀最為密切,是佛教中國化的理論根據,筆者稱之為“黃金橋梁”。換句話說,竺法護翻譯的《佛說盂蘭盆經》,是溝通中亞大乘佛教和中國儒家的“黃金橋梁”。
在《論語》裡,記載了孔子和學生樊遲的一段思想交流,如下: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於我,我對曰‘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生,事之以禮”,孔子有詳盡的論述,是其仁學的主軸。但孔子是一位人本主義學者,對“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的論述,就相對薄弱一些,再加上春秋以來,戰亂不斷,禮壞樂崩,儒家對父母死後,如何“慎終追遠”的問題,越來越顯得蒼白無力,但隨著佛教的傳入,尤其是竺法護把《盂蘭盆經》的譯出,對父母乃至親人的喪祭之禮,諸如“梁皇忏法會”、“三時系念法事”、“放焰口”、“放蒙山”等佛教喪葬之禮,就越來越完備,越來越發達,滿足了漢傳佛教信徒的孝心理需求,把儒家孝道與佛教經忏有機地結合起來,成為中國人現實生活中的一部分,今年(2010)8月24日,是農歷七月十五,是佛教結束結夏安居的“佛歡喜日”,也是目犍連通過經忏佛事法會救母的日子;這一天,筆者正在蘭州度暑假,晚上8點多種到街上散步,只見馬路兩邊,到處是祭祀祖先的燒紙錢火堆、火灰,這雖然完全偏離了佛教“盂蘭盆法會”儀軌,也沒有佛教信仰味道,純粹是民間祭祀祖先活動,稱之為“鬼日”,但其來源是竺法護在西晉譯出的《盂蘭盆經》,從一個側面顯示了佛教信仰的草根化和頑強不息的生命力,說明佛教的經忏佛事法會,並沒有伴隨著現代社會的全球化,人們生活的世俗化而過時,恰恰相反,人們對“慎終追遠”的祭祀祖先的經忏佛事的需求會變得越來越強烈,因為生活越好,人們思念祖先的心願越難以滿足,只能通過經忏佛事來滿足傳統的孝道觀,從而搭起寺院與社會溝通的黃金橋梁。
三、弘一大師經忏觀的當代價值
弘一大師,出家前,即現代中國著名藝術家李叔同(1880-1942),譜名文濤,幼名成蹊,學名廣侯,字息霜,別號漱筒;出家後法名演音,號弘一,晚號晚晴老人。生於天津河東,祖籍山西洪洞,因生母為浙江平湖人,所以自稱浙江平湖人,以紀念其先母。精通繪畫、音樂、戲劇、書法、篆刻和詩詞,出家後,成為中興南山律宗的一代宗師,曾在溫州修行過12個年頭。徐祖光在《弘一大師在溫州二三事》一文裡說:
溫州城內,有些貧苦的老婆婆,每日穿街走巷,挨家挨戶做“針對頭發”的小生意,以極低微的收入來維持生活。有一天,就是這樣一位貧苦老婆婆,她帶著多年積蓄起來的兩個銀元,來到慶福寺為她過世的父母做“功德”以表達她一片孝順之心,追思之意。弘一大師在關房中得悉後,為她的虔誠深為感動。在大師看來,貧苦老婆婆的兩個銀元,其心意與價值是遠遠超過達官顯貴的兩百個銀元,因此,這回他打破貫例,上殿參加法事,並親自敲提鐘、鼓為這位婆婆超薦祈福,據說鼓聲敲得锵锵有力,非常動聽。此是弘一大師對待貧民的另一番態度,當時在白鹿城佛教界一時傳為佳話。[⑧]
弘一大師的這種為貧民超薦祈福的隨緣經忏佛事觀,具有以下幾方面的當代價值:
1、樹立大乘佛教慈悲為懷的形象,抵制漢傳佛教的世俗化
自從清朝順治皇帝廢除度牒制度以後,漢傳佛教僧尼數量一天天地暴漲起來,據王廣西的研究,漢傳佛教在清初為118907人,而到清朝滅亡時激增到80萬人,比清初大約增加了4.7倍[⑨]。
由於僧尼人口的增長,為了解決寺院的吃飯問題,經忏佛事就不得不朝著世俗化的方向發展,到了晚清民國時期,差點斷送了漢傳佛教的前程,在此關鍵時刻,太虛大師振臂高呼人間佛教,弘一大師親自為貧民老婆婆做經忏佛事,殊途同歸,都在抵制漢傳佛教的世俗化傾向,維護大乘佛教慈悲為懷的形象。
2、把經忏佛事導入修正佛法的軌道,抵制漢傳佛教經典诠釋的學術化
弘一大師出家以後,除了書法以外,放棄所有世俗學問,以就教言教的信仰規范,鑽研南山律宗典籍,認為溫州城裡的老婆婆用唯一能拿出的2塊銀元來做經忏佛事,符合大乘佛教慈悲為懷的教義,所以親自走出關房,成就老婆婆祭祀祖先的孝道。弘一大師的這種以法為師的經忏佛事觀,是對當前以賺錢為目的經忏佛事觀的最好矯正,是把做經忏佛事與誦經修行合二為一的典范,從而使當代學僧走出學術化的“信仰泡沫”,步入通過經忏佛事的方法而深入經藏的正確軌道。
3、高舉以戒為師的旗幟,抵制漢傳佛教經忏佛事的“妖魔化”
今天人們談經忏佛事色變的主要原因,是民國以來出身佛學院的新僧伽,采取過激的護教言論和行動,把經忏佛事“妖魔化”了,以嚴重損傷僧尼基本功的巨大代價,換取社會新潮流好感的微薄代價,再加上當代反“右派”運動和“文革”的沖擊,大陸漢傳佛教僧尼朝著“棄本”(不做經忏佛事)、“逐末”(追求名利)的歧途發展。弘一大師以一代律宗宗師的身份,親自為一位貧民老婆婆做經忏佛事,就昭示我們,做經忏佛事要在高舉以戒為師的旗幟下,才能做得如法如律,才能獲得自利利他的雙贏。
四、結語
弘一大師的隨緣經忏佛事觀,是建立在以戒為師和以法為師的佛教信仰的基礎之上,是對漢傳佛教經忏佛事的歷史價值的傳承,是對中國傳統孝道的張揚廣大,是抵制漢傳佛教世俗化、被妖魔化的利器,是寺院道風建設的具體內容,理應大力提倡,重塑當代漢傳佛教的大乘佛教形象,為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