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 聖
殘陽如血。
山谷裡,松濤陣陣。有鳥從遠處飛來,在風中畫出幾道弧線,又倏地一下飛走了。霧氣從谷底湧起,又彌漫開去,迅速地籠罩了整個山谷。
夜色越來越濃。
一塊凸出的山石上,雕塑一般,我寂然而坐。風,掠過左臉,又越過鼻梁,向右臉掠去,涼涼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到什麼時候結束,就這樣,我靜靜地坐著,無思無想,一動不動。“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從背後傳來。扭過頭,一位出家人正往森林深處走去,灰色的長衫高高飄起,仿佛古樹扶疏的枝條。我站起來,跟在出家人的背後,雙腿麻木,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出家人背後長了眼睛似的,放慢了腳步。
七彎八拐,一所古色古香的寺院出現在眼前。
一位年輕的出家人帶我去住宿。屋裡陳設很少、一床,一桌,一椅,簡簡單單,清清爽爽。外面,風聲很大,蟲聲很多,而屋裡卻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寂靜,靜得讓人能聽見血管裡血液流動的聲音。
寂靜裡,我睡著了。
醒過來時,桌上已擺放著早餐。一碗稀飯,兩個饅頭,正冒著熱氣。還有一小碟苦瓜。苦瓜未經煎炒,只是用開水氽了一下,稍微放了點鹽,清綠鮮亮,雖不澀,卻生生的,苦苦的。
幾天來,飯菜時有更換,而苦瓜卻一直不變,都是那樣生生的,苦苦的。本來,我平素不太喜歡吃苦瓜,偶爾吃一次,也是切得薄薄的,炒得熟熟的。可現在,飯菜每天都送到房間來,而且,那年輕的小師父每次都把苦瓜放在離我最近的地方,似乎是無意,又似乎是有意的。
一天,我終於忍不住了。“小師父,你們每餐都吃苦瓜嗎?”
“沒有。但師父特別交代,要每餐給您送一小碟苦瓜。”說完,小師父輕手輕腳退出了房間。
夾一片苦瓜放進嘴裡,既不咀嚼,也不吞咽,苦味一點一點地沁入我的心肺。說我運乖命苦?說我孤苦無依?抑或說人生百相,無非是苦?
冥然不悟。
第二天,桌上沒有了苦瓜,卻多了一小碗酸菜湯,跟苦瓜一樣,擺在離我最近的地方。莫非要我餐餐喝酸菜湯?
果然是如此。
那酸菜湯有些微黃,卻透亮見底,嘗一口,酸味沖天,深入骨髓,讓人難以忘記。
苦瓜,酸菜。酸菜,苦瓜。
猛然有悟。
這些天來,每一個傍晚,我都去與老師父相遇的地方,想在那石頭上坐一坐,再次體會山風掠過鼻梁的感覺。
可每次,那位老師父都盤腿坐在石頭上,面對落日,一動不動。石頭上是長衫,長衫下是石頭。灰色的長衫,灰色的石頭,就這樣互相融合,是二而一。
一天,我趕了個早,老師父還沒去。端詳著那塊石頭,平整、光潔。中間,老師父每天打坐的地方,尤其光亮、滑溜。
恍然大悟。
原本是來看落日的,可現在,我不看落日,只看石頭。那石頭,光潔、平整。趁老師父還沒來,我趕緊往回走。
我決定要回家了。
天色尚早。山中的小路,濕潤潤的,躺著一路的樹葉,猶如禅者睿智的思想,總是送你一程,又送你一程。
摘自《覺群》200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