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哀鸾是佛國淨土中一種能發出微妙柔軟、和雅美聲的聖鳥,所演唱的是清淨法音。大師以哀鸾自況,其一生傳譯佛經,有流布法音之功。大師所布宏的,正是般若中觀的甚深法音。古今翻譯,風氣不同,依今日翻譯之“匠氣”而視古代譯經大師,必不能得歷史的真相。古昔的譯經大師,必先是佛法的通達者。鸠摩羅什大師,不僅是正法在握、依法通經的翹楚,更是開中原大乘先河,開張漢地般若法眼的巨擘。
2006年重走玄奘西行路時,明賢法師與 法師拜訪克孜爾石窟,探訪鸠摩羅什大師的蹤跡。
(圖片來源:北海禅院)
天山南麓,塔裡木盆地北緣的南疆腹地,坐落著古老的庫車縣。一千六百多年前,這裡是絲綢之路及高僧西行求法的重鎮——佛法輝煌的龜茲古國。鸠摩羅什大師(公元344-413年)在此開始了他宏廓高遠的一生,漢傳佛教澤被千古的厚重一筆也由此起筆。
開中原大乘先河:開張漢地般若法眼的翻譯巨匠
因佛經翻譯的貢獻,鸠摩羅什大師之名常列於經典史籍的“譯經”類目錄,佛教的信仰者與愛好者也多敬重大師的譯經功績。而如學者湯用彤先生所指出,古今翻譯,風氣不同,依今日翻譯之“匠氣”而視古代譯經大師,必不能得歷史的真相。古昔的譯經大師,必先是佛法的通達者。鸠摩羅什大師,不僅是正法在握、依法通經的翹楚,更是開中原大乘先河,開張漢地般若法眼的巨擘。
大師曾在贈弟子沙門法和的偈頌裡表露心聲:
心山育明德,流薰萬由延。哀鸾孤桐上,清音徹九天。
哀鸾是佛國淨土中一種能發出微妙柔軟、和雅美聲的聖鳥,所演唱的是清淨法音。大師以哀鸾自況,其一生傳譯佛經,有流布法音之功。大師所布宏的,正是般若中觀的甚深法音。
魏晉時期,佛法初開,無數先賢高士為傳經求法,往來東西之間。然而深經尚壅,法統未備,修行人渴求真理,尤其對大乘教法核心法要摯心渴仰,上下求索中,形成了各具特點的義解與行持方法。然而,般若法統的清淨傳承,由鸠摩羅什大師自印度莎車王子一系求來而入關後,方始真正扎根下來。
大師生於龜茲國之貴族,七歲隨母親出家。初依龜茲風俗,跟從佛圖舌彌法師習小乘佛法,後至罽(jì)賓,所學亦是根本說一切有部的經律。後來,大師在沙勒國駐留,期間博采眾書,兼習世間諸法。沙勒國地處交通要道,四方往來眾多,有大乘佛法流行。大師在此遇到大乘高僧佛陀耶捨與莎車王子兄弟,棲心大法,漸棄小乘,學習中觀等大乘經論。後大師母親前往天竺修行,大師辭別母親,回龜茲後繼續廣習大乘經論,講經說法,成為中觀大師。其師盤頭達多從罽賓回龜茲後,羅什大師曉之以大乘宗義,留下了師徒二人互為“大、小乘師”的動人佳話。
年輕的羅什大師此時已名震西域,遠聞漢地。前秦皇帝苻堅為得到大師,派大將呂光西征,滅龜茲國,將大師掠至涼州。很快前秦政權滅亡,呂光自立為涼王,大師因此在涼州滯留了十多年,直至後秦主姚興攻伐呂涼,大師才正式被迎請至中原長安。此時的大師已是57歲的年紀。
大師受到後秦主的禮遇,被尊為國師,在逍遙園和西明閣主持譯場。大師到來之前,長安已是北方地區譯經和佛法弘傳的重鎮,法筵之盛,傳譯之繁,傳習之廣,令大師深為贊歎。大師入關後,一時間更是眾僧雲集,門庭若市,參學者不遠萬裡,數以千計。連後秦主姚興也親率王公大臣前往聞法。
法筵雖隆,然而佛法傳習未久,經論尚未齊備。加之音聲有乖謬,根機有利鈍,見地有高下,舊譯經論參差不齊,學人臆解法義之事在所難免。大師深知佛法玄旨幽赜,契悟者少,雖有意撰著大乘經論,然而身處秦地,為令佛陀微言大義為漢人所知,便止息造論之心,將生命光陰的最後十數年,全部投注於大乘經典的翻譯和中觀(般若)法要的弘傳中。
在此期間,大師攜眾僧譯出包括《大品般若經》、《小品般若經》、《妙法蓮華經》、《金剛經》、《維摩诘經》、《阿彌陀經》、《首楞嚴三昧經》、《中論》、《百論》、《十二門論》、《成實論》及《十誦律》在內的經典35部,294卷,其中以般若中觀的經論為主。
大師所住持的既是譯場,更是法音演暢之所。史料記載其門下有名德才俊三千余人,著名者有道生、僧肇、僧睿、道恆、昙影、慧觀、慧嚴、道融、僧正、僧遷、法欽、昙無成、僧導、僧業、僧嵩等大師,後世有什門八俊、四聖、十哲之稱。
大師每譯一經,必隨講其義。弟子僧眾隨堂聽受,領悟言前,辭潤珠玉,執筆承旨,未有不習大乘之人。師徒共相提攜,鞠躬盡瘁,日夜精勤,翻譯經典,授受正理,發明深旨。將經典文義,會同般若法統一並傳承後來。
大師弟子中,僧肇大師高慧俊才,助師譯《般若經》,著《肇論》,廣破六家七宗,開顯中觀般若正見。道融法師講析所譯之《中論》、《法華經》,獲大師“佛法之興,融其人也”之贊歎。昙影法師助譯《成實論》,總結論義綱宗,深得大師之意。僧叡、慧觀等法師皆對所譯經典、所受法義領悟非常,為師所稱道。諸弟子或廣開學風,或弘法諸方,成為般若正法在漢地弘傳的大法將。
羅什大師在北方弘法,南方慧遠大師早在其入關之初,便遣書通好,詢問法義,敬求般若,什公對其勉勵備至。此後兩位高德多有書疏往來,長安有經論譯出,什公必抄贈遠公,般若正見以鴻雁傳書的形式源源不斷,直抵匡廬,為南方佛法正見的樹立與淨土法門初開奠定了最早的基礎。
鸠摩羅什大師是將般若中觀法系傳承到中原,並使其在漢地真正立足的第一人,中觀正見因此在我國北方及中原地帶首次大開法眼。如僧肇大師所贊歎:“自公形應秦川,若燭龍之曜神光;恢廓大宗,若羲和之出扶桑。”
大師圓寂前與眾僧道別時曾說:“凡所出經論三百余卷,唯《十誦》一部未及刪煩了,存其本旨必無差失。願凡所宣譯,傳流後世,鹹共弘通。今於眾前發誠實誓,若所傳無謬者,當使焚身之後,舌不燋爛。”公元409年,大師圓寂,荼毗後果然舌根不爛,是為大師開佛知見,傳持佛心法印之明證!這一無價的舌捨利也保存至今,默默宣說大師之深悲遠慧與不朽功勳。
身當爐镬,利彼忘軀:哀鸾雅唱,大眾可行
道不自弘,弘必由人;俗不自覺,覺必待匠。三界火宅,眾苦交煎,唯菩薩大士不懼五濁,入泥入水,濟拔眾苦。
羅什大師的母親臨去天竺,與其告別時曾問道:“方等深教應大闡真丹,傳之東土唯爾之力。但於自身無利,其可如何?”大師回答:“大士之道,利彼忘軀,若必使大化流傳,能洗悟矇俗,雖復身當爐镬,苦而無恨。”
大師年幼即慧發天真,深悲早現。身棲小乘之域,而雅好大乘,志存敷廣,故生發“身當爐镬,利彼忘軀”之弘誓,只身前往東土。大師在漢地雖然聲名遠布,流芳國史,但其弘法卻歷盡坎坷。
大師來華,始終有君王因緣相隨。大師常斡旋於帝王將相之間,期間頻有受辱因緣,而大師仍以正法為重,不避權貴,不畏世俗,苦而無恨,辱而不屈。
初期,大師被涼王呂光所掠,長期滯留涼州。期間,呂光輕慢大師年少,以醇酒密室相逼,強迫其娶龜茲王女兒為妻,使其虧節,又多次設計使大師從劣馬上跌落。大師常懷忍辱,面無改色,不卑不阿,令呂光羞愧而止。
後秦主姚興崇尚佛法,禮敬大師,常親聞法義,乃至問道研學,翻經著論,講疏典籍,窮年忘倦。即便如此,姚主也以“大師聰明超悟,應留存後代,保留法種”之荒唐理由,逼令大師受妓生子。大師於無奈中忍辱負重,每到講說佛法前,常常自言:“譬如臭泥中生蓮花,但采蓮花,勿取臭泥也。”
白蓮質潔氣清,出淤泥而不染,而俗心者以染污眼目觀聖者之心,則只見淤泥,不見高潔。後人多以羅什大師“戒虧”一事為言柄诟病大師德行,卻不知聖者深悲切願,為度眾生乃作示現。大師在草堂寺期間,有僧見其受妻不住僧捨,便托詞效仿。大師聽聞後,於缽內盛滿細針,遍請諸僧,說:“你們如果能仿效我吃下這些針,就可以蓄妻室了。”說罷,像跟吃平常食物一樣,張口將針全部吞下,而後沐足,自雙足毛孔中一一取出。諸僧見此無不慚愧羞澀,心悅誠服,不再有懷疑的異想。
大師寄心高遠,方能於濁世之爐镬中趨近世俗而不辭悲願,受謗受屈依然鎮日講譯經典,勤耕不辍。譯場中,大師常“手執胡經,口譯秦語”。此前大師對翻譯“改梵為秦”雖有“失其藻蔚”、“殊隔文體”、“嚼飯與人”之憂,但其諷誦經藏,無不究竟,又語通胡漢,能轉為流利漢語。加上譯場中三千弟子才識高明,學養優勝,既契理契機,又通達文教,如沙門僧叡常隨大師傳寫經論,共商體辭,大師也為其講論東西文辭聲韻。故譯場兼具文化交流之功,所出經典可以糾正舊譯纰漏失旨之處,又能“曲從方言,趣不乖本”。
在漢傳佛教譯經史上,鸠摩羅什大師與玄奘大師是兩座豐碑。後人敬仰二位大德,以“舊譯”、“新譯”區分他們所譯的經典。玄奘大師西行求法歸來,正是“佛教正論繁富,人謀各有司南”之際,故大師譯經,重在語文精確、忠實原典與法義辨析。相較而言,羅什大師處於“佛教初開,深經尚壅”之時,傳譯中更趨重大義的精確、義理的圓通與言辭的雅暢,故一變長安舊譯中晦澀滯礙的直譯為意譯,以更符合漢土眾生的文化習慣,“語現而理沉,事近而旨遠”,“釋言表之隱,應探赜之求”。
無論是講譯結合的形式還是信雅兼備的譯文,羅什大師的譯經早已成為漢語佛經傳譯的豐碑與典范。大師所譯經典,文辭優美暢達,言簡義明,觀之悅目,誦之上口,對漢傳佛教產生了至深影響。直到今天,佛弟子流通和誦讀的經論,仍是以羅什大師之譯本最為廣泛。
黃龍慧南禅師曾對王安石說:“凡操心所為之事,常要面前路徑開闊,使一切人行得,始是大人用心。若也險隘不通,不獨使他人不能行,兼自家亦無措足之地矣。”羅什大師譯經,正可以惠及普羅大眾,“使一切人行得”。大師雖自況如哀鸾棲止於孤桐,然而雅唱疊出,清音長鳴,大眾喜聞,可效可行。故大師譯經,絕非匠人拙力、比附搜腸、仿辭效工,唯由大士深心流出,故乃澤被娑婆,流芳千古!
清音遠徹悠揚絲路,四海不孤信若比鄰
羅什大師祖籍天竺,而生於龜茲,其出家、受戒、修行、弘法,都與古老的絲綢之路結下了不解之緣。
絲綢之路是東西交通的要衢,更是人類歷史上唯一曾使四大文明(中國、印度、伊斯蘭、古希臘)發生融匯“文化速遞路線”。在人類往來溝通的歷史上,有眾多的地理、政治與經濟路線,而作為文化之路,絲綢之路留給人類社會的是感恩而非仇視,是溝通而非爭執,是互惠而非自封。這是人類文明中最具生命關懷,最可寶貴的無價財富。
鸠摩羅什大師與大乘佛教行走在絲綢之路上,在歷史的喧囂與沉寂中一路行來,歷經風塵而光輝尤著。今天,它將再次成為舉世矚目的焦點。我們期待看到這條歷久彌新的“文化古道”再次被重視,因為對文化的重視意味著東西文明的交流將綿延流長,人類的精神之軀將生生不息。
今年也正逢鸠摩羅什大師誕辰1670周年。以紀念大師之因緣回溯絲路歷史,以回溯絲路之因緣追尋大師聖跡,這也許是表達我們對於佛法紹隆與文明重光之祈願的最好方式。
龜茲塔寺、疏勒故國、涼州舊跡、克孜佛窟……羅什大師步履曾至的寶地今日或許只存有殘垣斷壁,但每念及大師傳譯的經典與佛法,便覺遺跡不孤,舊址常新。大師“利彼忘軀”的情懷與“不與萬法為侶”的風骨或早已融入西域廣袤的天地,而於斗轉星移的時空變化中化現為對後世更為遼遠闊達的恩惠,啟示後昆,光照人天!我們看到,佛法的智慧與光炳史冊的文化交流,在今天的世界依然可以再現!
對此,我們心存至深的感恩——鸠摩羅什大師以及如大師般在人類歷史上走過的佛門先賢!他們帶給眾生的寶貴精神財富早已超越信仰的界限、種族的隔閡與文化的別異,而渾然一體,成為我們文明血液中日夜流淌的力量與給養。2006年,我們曾期待中印文明的和諧流長,而今,絲綢之路將重歸文明關注的視野。這預示著人們將重新審視歷史,重新審視這塊四大文明(中國、印度、伊斯蘭、古希臘)曾經親切交流、無私交匯的熱土。
因此,對絲綢之路的回溯與對鸠摩羅什大師的紀念,不僅具備歷史價值,更充滿了現實意義。期待歷史上諸大文明的子孫後裔,以更為豐富的文明形式與恢弘的時代風貌走到一起;期待人類文明的再度凝聚與碰撞,再度發現與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