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夏日的一個傍晚,我剛攀上通往壇城的大路,就遇到居士圓勤。我們在一起繞壇城時,有一個人在我們身邊匍匐於地,繞著壇城大禮拜。雖然她戴著口罩與手套,僧裙上系著一塊舊皮革,我還是認出了她。
我打斷了圓勤的話頭,沉重地告訴圓勤:“你看到這位磕大頭的師父了嗎?”
圓勤點頭,立刻聚精會神地傾聽。“我告訴你她的故事……”
能戒師父來到喇榮之前,曾在漢地禅堂坐禅三年。那時,她出家不久,望著每日從禅堂緩緩而出的僧人們,流出了眼淚。她問大和尚:“師父,您看我的根基,能不能參禅呢?”
大和尚見她仰望著他,淚水湧上了眼眶,反問:“你知道你是什麼根基?為什麼不能參禅?”
那三年,她每日隨僧眾出入禅堂,每日四座,每天只參禅,不干活。那三年中,她相貌滋潤、低目垂眉,步履莊嚴。三年後,一位來自喇榮的師父在禅院掛單,她向那位師父請教,師父對她說:“如果你能系統地學習中觀,參禅就不會誤入歧途。一位藏傳佛教的大德說過,在你認識諸法實相之前,任何安住式的修行都只是盲修瞎練。”
那時,能戒師四十多歲。她本來以為,她會在禅院度過自己的余生。就因為這麼一句話,她毅然離開了禅院,去往喇榮。
到喇榮不久,她聽說弘法樓廚房缺一個挑水的人。她未加思索,就開始了挑龍泉水至弘法樓的發心生涯。那時,弘法樓做早餐的師父是蓮月師。
蓮月師做的包子,有點像南方的小籠包,用切成細糜的素肉和蔬菜作餡,輔以生姜、花生油、小磨香油;小包面皮雪白,薄而幾近透明,口感柔軟,吮吸之下,汁水鮮美濃郁,令人貪心猛烈生起,連吃五六個,細細咀嚼,尚意猶未盡。
那些日子,我們每日享用此鮮美姣好的包子時,都要與自己做艱苦卓絕的斗爭,要不再去鍋裡添一個包子,竟然那麼難!
只有像蓮月師這麼細膩、易感之人,才能做出用料如此精細,做工如此精良,堪與百年老店一比的美味包子。蓮月師從不說傷人之語,也不擅長美言。她溫柔忍讓,身心無可忍耐之痛,都化為鹹澀的淚水,即使在人前,也會熱淚漣漣。
我們在貪心中掙扎的日子並不長久,蓮月師很快身心憔悴,舊病復發,去成都動手術了。無人頂替之際,能戒師倉促上陣。
每天,我們打開大鋁鍋,看見一個個黑色僵硬的小包子;一口咬下去,忍不住將小包的餡對著光線反復端詳,無論是從形貌還是味道都無法辨別它是什麼,就像一團爛乎乎的菜渣。
我們無法理解,為什麼,她的發面技術不會有一次意外?一個沒有發過面的人,根據酵母粉的說明,也會發出一籠雪白可愛的包子。而她屢戰屢敗,包子的面皮都如同疙瘩,不僅沒有彈性,而且死硬。她是否識字?她的心在哪裡?
即使是卷心菜的粗菜梗,只要切細,也會有蔬菜的新鮮汁味,為什麼我們吃到嘴裡的菜餡,如同渣滓一般?
人們進入食堂,會看見她一邊剁菜,一邊用電話和家鄉的人宣講佛法。她的聲音異常響亮,又是人們聽不懂的方言,如同聒噪之音,令人深受折磨。尤其讓人擔心的是,她的唾沫會掉入了正在剁的菜餡中。
我們忍耐並等待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了,能戒師卻一如既往。有時,我們會吃到她奇怪的創意,比如,餡子裡放了辣醬!我們發現,原來她是用前一天的剩菜剁碎了做包子餡!而且還剁得很粗!她說,在漢地禅院的大寮,為了給僧眾培福,都是用前一天的剩菜包包子。
我們不奢望能吃到蓮月師那樣的包子,但是,金剛降魔洲密密麻麻攢動的人頭中,難道就找不到一個會做包子的人?能戒師沒有意識到,大家原來如蓮月師小籠包一般豐腴的面容,已經變成像她包子那樣僵硬鐵青的臉。
弘法樓負責法師開始四處尋覓,卻找不到一個自告奮勇發心做早餐的人。此時,能戒師詫異地聽到了不滿的呼聲,卻沒有退卻和離去之意,而是每日在家中鍛煉發面。
我們慨歎,蓮月師的悟性如水一般,卻易於干涸,而能戒師如巖石一般觸感堅硬,卻能恆時屹立。我們正在收成昔世以鄙食供施的果報,定業已經成熟,已經無法改變了。
每天,我們無可奈何地打開鍋子,看到又一鍋死面做成的小包,我們無法理解。對她而言,僅僅是一次成功的發面,也會這麼艱難!我們不知道,原來她在家時,是一個福人,向來是婆婆和丈夫做飯,她從來不做飯。出家後,坐了三年禅,也沒有干過活。這樣一個一輩子沒有做過飯、干過活的人,居然來廚房發心。
過了一段時間,偶爾,我們會吃到雪白柔軟的面皮,但很快,又會看到僵死的發面包。至於菜餡,也沒有很大的改觀。蓮月師在用料上不遺余力;而能戒師忍讓成性,只用廚房做菜師父剩下不用的菜料剁餡,為了節約經費,她從不放素肉。
一些道友拒絕在食堂用早餐,即使不得已在那裡用餐,也只是聊以充饑。
據說,在漢地寺院的大寮發心是最磨練人的。大寮的活,最苦、最累,還不討眾人好。在大寮干活,很少有干得久的。有一個公案說,有兩位出家人,一個發願在大寮干九年,另一個說,那我就比你再多干一年,我發願干十年。最後被人發現,原來這一位是文殊菩薩,一位是普賢菩薩。
還有一個公案說,有一個寺院,做菜的師父每日做出令人痛苦不已的菜肴,令僧眾極為氣憤。住持怎麼罵,她嘴裡答應得好,就是不改。有人知道,她原本燒得一手好菜,人們後來分析,她可能是存心不讓僧眾起貪心。她和做飯的師父,發願學兩位菩薩,做飯師父發願做九年,她發願做十年,最後做飯師父做了五年走了,她硬是做滿了十年才離去。
藏地也有這樣的公案,一位為僧眾做飯的師父,由於常年無私的奉獻,已經獲得了至高的寧靜。而那些享受著他勞動的僧人們,正在苦苦研讀佛理,背誦、考試、辯論、坐禅,孜孜不倦地追求著他早已抵達的境界。
時間,已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年。漸漸地,我們打開熱氣騰騰的蒸鍋,就會看到一個個白白胖胖的包子,雖然剁料不夠精細,但味道已然改觀。
又一年過去了,每天清晨,人們都會一如既往地見到她們渴望的包子。無論是春夏,還是秋冬,能戒師的發面從不失手,調味也恰到好處,沒有忽鹹忽淡之時,總是讓人們飽足而歸。
又過了一年,人們傳說,早餐的包子是如何味美,令多年在家用餐的人也怦然心動。她們走進廚房,拿上兩個包子,坐下慢慢咀嚼,果然讓人留連忘返。她們不顧高原天寒,為了幾個包子,每天從山上趕到山下。她們越吃越多,從兩個增加到三個、四個甚至五個。
有人感念能戒師的包子帶來的美好早晨,向能戒師表示深切的感恩,並請教她包子的餡裡究竟放了什麼,為什麼僅僅是豆角和胡蘿卜,就能如此回味悠長?它的滋味是那麼恰如其分,難以形容,是不是放了十八鮮?還是什麼秘密武器?但是,她除了放鹽、清油和一點蘑菇精,居然沒有放其他調味品。
有人慨歎,她做包子的技藝日益精湛,是得益於她每天在壇城上大禮拜;也有人說,她從做包子的那天起,就開始受八關齋戒,由此清淨了無始以來的業障。
但是,還是有一些道友拒絕前往用餐,或每次用餐都抑郁不暢。她們說,她前一天剁完了大白菜,放入冰箱,第二天會產生大量亞硝酸鹽,對道友們的身體產生很大危害;她完全可以當天剁出新鮮的菜餡,因為她的包子餡少、油大、皮厚,所用的菜餡其實並不多;她剁的香菇丁,會在冰箱裡保存一周之久!她們寧願吃饅頭,也不願吃她的菜包。而且,和她說過多次,希望她在做包子的同時,做一些饅頭,可是,令人望眼欲穿的饅頭,卻始終不見露面。
這時,距她進弘法樓,已經三年半了。
三年半來,她每天凌晨四點起床,點亮前一天做好的幾十盞酥油燈,念誦一些功課後,就開始往山下走。她住在西山,如果不下雪,走到山下的弘法樓廚房也要十幾分鐘;如果路上結冰,就要半個小時。喇榮和沿海地區的時差近兩個小時,冬天,沿海城市六點多天亮,喇榮要八點才會天亮。喇榮的凌晨四點,相當於沿海城市的凌晨兩點。
在將近一千三百多天的日子裡,她幾乎沒有一天休息!每天清晨四點多,她關上自己小屋的門,走入萬籁俱寂的喇榮溝。這是一個奇異的、無法形容的時刻。在這個眾人皆睡的時刻,似乎唯有她是清醒的,身負使命。她打著手電,穿過伸手不見五指的後山山路,右轉繞過隱沒在沉沉黑夜之中的壇城,沿著大道,穿過層層疊疊的夢境城市,向山下的弘法樓走去。
這樣的時刻,與天地同在的孤獨的時刻,體內某個沉睡的東西正在蘇醒,她不知道它是什麼,但是,她深深地感動。
有時,月光在層層木屋之間,留下了深深的暗影。月光是如此令人傷懷,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在什麼樣的年月,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熟悉,她曾經在很多世中,在這樣寂靜的月光下行走,親友們都已經遠逝而去,她恨不得大哭一場,卻流不出一滴淚水。
在漫長的冬日凌晨,積雪已然成冰,如果沒有看到路面的薄冰,也許會好些,可是,借著手電的微光,她看見了它們,為了避開它們,她戰戰兢兢。只要稍不注意,她就可能跌倒在堅硬的水泥地上,大腿或小腿骨骨折,躺在冰雪的路面上,等待天色漸明。她會被救護車一路顛簸送到成都,在那裡開刀,釘上鋼針。她將離開喇榮,而且不知道,是否還有機會回來。
有時,黑暗中會沖出幾條狂吠的狗,她曾親眼看到一個老覺姆腿上被狗咬傷的傷口,傷口很深,被縫了三針,為此,在很多天裡,她無法正常行走。因為未能及時打上狂犬疫苗,隱藏的病毒在多年之後,很可能在她體內發作。
她終於穿越了半個喇榮,打開廚房的門。此時,已是凌晨五點。廚房明亮的燈光,令她感到安全。冬天的喇榮經常停電,那時,她只能點一支蠟燭。在前一天的上午和下午,廚房中班和晚班人員不在的間隙,她已經兩次光臨,一次是剁陷,一次是在巨大的不銹鋼盆中發面。現在,一切已經就緒。她煮上一大鍋雜糧粥,洗淨切好早上需要炒的菜,攤開巨大的砧板,切一塊前一天揉好的面團,開始和面團搏斗。
她只有兩個半小時的時間,早上七點半,要准時開早飯。這兩個半小時的時間中,除去淘米、煮粥、洗菜、切菜、炒菜、拌料外,她還要揉面、揪塊、擀面皮、上鍋、下鍋……假如這些事要占用一個半小時,還有一個小時中,她要包200個包子。一小時六十分鐘,一分鐘,她平均要包3個包子,而且,是持續、無有間斷、飛快地重復一個動作。
盡管她的技藝已日漸純熟,但她永遠也無法企及蓮月師。因為她沒有時間把面皮擀得像小籠包那麼薄,把餡剁得那麼細,或者當天剁出無亞硝酸鹽的菜餡,並以順時針的方式,將菜餡調拌得那麼長久。她不熟悉這樣的概念。
早上7點30分,弘法樓的發心道友推開廚房門時,她已將新出爐的包子供養佛菩薩並布施餓鬼。在最初兩三年的時間裡,因為守八關齋戒,她不吃早飯、不喝水,而是抓緊半個小時的時間,剁第二天的菜餡。
八點,是法師上課的時間。當念完課前的念誦,法師正式開講之時,睡意總是悄然襲來,法師的聲音漸行漸遠……她以為自己還在傾聽,她保持著一種姿勢,一種正在專注聽講並沉思的姿勢。她不願意被人發現她正在瞌睡。班裡有很多年輕人,她不願意顯得落於人後,或者業障深重,已不可救藥。
這是多麼煎熬的時刻,多麼漫長、無助。比每分鐘包三個包子還要難。瞌睡如同一種懲罰、一種苦行,在這將近兩小時的時間中,她一直等待著,等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可以離開小經堂,不必再與睡魔苦苦搏斗,不必再做出傾聽的姿態,而頭卻重重地掉了下去。事實上,無論她如何偽裝,前後左右的道友都心照不宣,知道她每天來小經堂睡覺,直到法師的課結束。
她來到喇榮,本來是為了在學習萬法空性的理論後,回到漢地的禅堂,每日安住於心性中。然而,一年又一年,她除了每年包幾萬個包子外,對中觀的離戲之理一無所知。
為了消除自己深重的業障,在守八關齋戒的同時,她開始繞壇城磕大頭。
她早上上完課就去壇城,腰系一塊舊的本色皮革,戴手套和口罩,在太陽的暴曬下,繞轉壇城大禮拜50圈。她的臉越來越黑、身影越來越消瘦,她在人們揚起灰塵的腳邊匍匐於地,每天連續大禮拜幾個小時……
晚上,上師上完課,擠出經堂,回到西山的家,已經十點半了。還要洗臉、洗腳,收水、換燈芯等,有時,睡下都要十一二點。為了第二天上課時能保持清醒,她在晚上上課前完成上述之事,一回到家,就撲到床上,希望能迅速入眠。可是,這樣的時刻卻鮮少降臨,幾個小時一晃就過,她翻來覆去,靠念咒度過這本應睡眠的寶貴時光。
在一年的大多數時間中,只有少許的日子,她能安然入睡,大多數時間,是在接近凌晨時,才陷入深沉的睡眠。這樣的時刻,似乎只有極為短暫的一瞬,鬧鐘會驟然響起,令她的美夢成為泡影。此時,她幾乎喪失了所有的渴望,除了睡眠。但是,無論她有多麼沉重和疲憊,她都不得不起床。她不能想象,當7點30分到來之時,弘法樓的道友魚貫進入食堂,忽然發現那裡空空如也。整整一個上午,她們將滴水不沾、片食未進,坐在小經堂中聽法。
在連續守持八關齋戒兩三年,並以大禮拜繞轉壇城之後,她已經包不動包子了。她開始吃早餐和晚餐。
釋迦牟尼佛成道和涅槃之日,恰值月偏食。早餐提前到6點半開飯。她三點起床,四點准時抵達廚房。七點,金剛薩埵法會開始,四眾道友都聚集在經堂中,在這百年不遇的殊勝日裡,忏悔他們無始以來的罪障。這樣的吉祥日,做任何善法,功德都會成倍增長,她卻回到家中,倒在床上,一直睡到下午2點。
在漢地參禅的時光中,她似乎離開悟很近;現在,卻愈行愈遠。她的身體已經越來越疲弱無力,再也揉不動巨大的面團。當她以飛快的速度,將一個個包子丟進蒸鍋之時,她胸部的肋骨和肌肉疼痛不已。她祈禱佛菩薩給她找一個幫手,她已無以為繼。她在佛堂前對上師說,如果實在找不到一個幫手,她就做下去,如果要累死,那就死吧。
我和圓勤又轉到能戒師身邊,我們腳下揚起的灰塵,拂過她的頭頂。
“現在廚房已經找到了一個幫手,她們每人各做五天。不喜歡吃她包子的人,在新的發心師父那裡,吃到了她們喜歡的花卷。”
圓勤停下,對她五體投地的身影恭敬合十。
暮色深重之時,我們離開壇城。能戒師五體投地的身影,依然在幽暗的天光下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