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宏達:給南師生前最後一份報告
作者:宏達(2012年12月30日修訂)
在南師生前的最後階段中,曾多次強調「不要玩弄四大」,強調「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最樂。」後來,我曾向南師口頭報告了一個心得,得到他老人家首肯。現憑記憶整理出來。
我報告說,老師您這段時間的不舒服,給了我一個啟發,解決了我二十多年來的一個疑問。這個問題,大概也是很多求道者的共同問題。許多求道者,都會自覺不自覺地認為,只要得道了,就可以對身體無不自在,宗教情緒多的人甚至高推聖境至神乎其神。可是,仔細研究原始經典就會發現,釋迦牟尼佛當年在雪山修道時做的病根——背痛,一直沒有祛除,到了晚年,經常發作。不僅如此,老苦與病苦,幾乎伴隨著佛陀的晚年。佛陀八十歲涅盤,而老師在八十歲乃至九十多歲這段時間的身體、精力,比佛陀晚年的狀況卻好太多。老師固然智慧好、禅定功夫好,但佛陀的智慧與禅定功夫肯定更沒的說。當然,這個比較僅僅是做現象的研究,並非以身體好壞來判斷高下。但由此可見,身體的好壞與有沒有「道」、道力如何,道是有關,卻也無關。
佛經也講,他方佛陀與此方佛陀見面時,常問候的一句話就是:「少病少惱否,眾生易度否?」可見,得道者也會生病,也有生老病死的現象。當然,可以說,「還有個不病的」,「老僧看他有份」。現在且不論心法,而論色法,看對生理、物理的做主、主宰程度究竟如何。
現在我有答案了。佛法本身就有答案,那就是「無主宰,非自然」,不僅宇宙世界如此,生命也是如此,一切緣起的現象都是如此,沒辦法完全主宰的。所有有為法,一切念頭、現象、作用,都是緣起性空,性空緣起的,是無為法的作用而已。既然是緣起,眾多因緣條件和合而起滅,那就沒有一個真正的主宰存在,也即沒有「人我」「法我」的主宰存在,也即性空。所以,緣起本身就性空、無我、無主宰。不是因緣滅了之後才空,那是相空,不是性空。這些因緣條件,其中每一個都是剎那無常變化,每一個都受其他相關因緣影響互動,實際並無一個真正獨立的因或緣存在,也沒有真正獨立的「和合」存在。每個因、緣、和合本身,也是無我無主宰的,所以稱為「假有」「幻有」「真空妙有」。因果的作用當然有,但也是無主宰,緣起性空,性空緣起,應所知量,循業發現的。即便是佛陀,他所起的身口意行為也是有為法,當然有因果,當然是緣起性空無主宰無常的。身體也一樣,即便是「報身」「化身」,其現象也屬於有為法緣起的范圍,有作用,有現象,但緣起性空、性空緣起、無主宰,怎麼可能一切由己,完全做主呢?
平常的每件事物也一樣,由眾多因素和合變化而成住壞空、生住異滅。在某時某刻,能把握的只是一部份因素,而不是全部,而且下一剎那就變了。人們常說做一件事有幾成把握,幾成是沒把握的,就是這個道理。所以,不論做生意,做工作,做衛生,做政治、經濟、文化,或者愛情、家庭、命運,人生的任何事情,都永遠找不到一勞永逸的辦法,只有不斷努力,在變化中把握一些主動。說到底,任何辦法與努力,都抵不過緣起與無常。所謂道德、禮、法、體制、制度、教育,是用相對常規的辦法來應對無常與混亂。但只能相對的有幫助,效果永遠不可能理想化,而且要隨著情況變化而調整和改變,因為永遠要面對的,是緣起與無常。
即便是得道的佛陀,他四大假合的肉身,乃至他修道過程中附帶的四大變化、所起的神通妙用(漏盡通除外,因為屬於無為法)、說法四十九年的教育行為本身,語言記錄下來的文字經典這個載體本身,乃至歷代聖賢的身口意行為與著作,也是緣起的有為法,也是「無主宰」「緣起性空,性空緣起」,當然是無常的,當然有生老病死,生住異滅,成住壞空。雖然禅定思維修的副產品,是自然轉變氣脈到一定程度,產生一些本有卻非常見的功用,但是氣脈、功用,也都是有為法緣起的范圍,根本上還是無主宰、無常的,無法完全掌控。羅漢涅盤時有的會表演十八變,也是放焰火一樣,一下就過去了。即便留形住世再久,也是無常的。任何緣起的事物、現象、作用,其和合的每種因緣條件本身都是無常的,隨時在變化,如何做主宰?怎麼可能完全做主宰?一切有為法都是緣起的,既然緣起就無主宰、性空,也必定是無常的,當然不可能完全做主,怎麼可能完全控制呢?即便這一刻控制得比較成功,下一刻條件就變了,有些條件也即不決定於我們了。
對有為法「完全做主」的概念,是想控制了一切本來無常的因緣,是「有主宰」,是「無所不能」,就違反了有為法「無主宰」「緣起性空」和「無常」的原理。
說到底,對有為法「完全做主」,是人們的妄想。其背後,還是「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在起作用,是想完全控制緣起無常。於緣起無常而求主宰和無不自在,就是於無常而求永恆,於不可得而求有所得,緣木而求魚,畢竟了不可得,完全是顛倒妄想的習氣在作怪。也正因如此,人們才會「不如意事常八九」,因為人們習慣於無常的事物中求「常」,於緣起性空本無所得的事物中求有所得,當然不會如意。乃至於人們的一切觀念、知識、印象、名相,也是於緣起無常畢竟了不可得的境界,主觀上刻舟求劍的妄想。
正因為如此,佛法的重點、求道的重點,在於無為法,而不在於有為法。所以,金剛經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佛陀成道以後,仍舊是以出世(出家)的身份為表法,大概是表示以不掛礙世間法(有為法)——實證無為法為旨歸。所謂世間法,一切有為法都是世間法。超越世間法的無為法,也即是不生不滅的「涅盤道」。當然,不論出家在家,只要心困在有為法上,就是「在家」。證入無為法、涅盤道,就是「出家」。
得道者的身體,即便與凡夫有氣脈的差別,但在緣起性空、無常、無主宰、有為法面前,是平等的,當然會有生老病死的現象。而且這個身體,與周圍環境也並未真的獨立分界,而是本來互通,隨時在「地、水、火、風、青、黃、赤、白、空、識」等「十一切入」的境界中,與環境相互的影響不僅很大,而且是切不斷的,無法獨立的,是無我無主宰緣起無常的,怎麼可能把握得了全部呢。所以,佛陀乃至一切聖賢肉體的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當然的,必然的。不管你智慧如何、氣脈如何、妙用如何,只要身口意有所作為,就是有為法,都離不開生住異滅、生老病死的無常規律。超越生、老、病、死的,可以「做主的」,只有無為法,捨此無他,這才是修道的重點。當然,無為法上沒有什麼做不做主、主不主宰的觀念,也沒有生老病死相可得,因為無為法無相可得。所謂超越生老病死,這種超越也是無相的。而肉身是有相的,屬於有為法、生滅法,當然有生老病死的現象。
所謂「長生不老」,如果是喻指無為法的「不生不滅」「不增不減」,那是可以說得通的。如果是指身體的長生不老,固然是偉大的理想,但在道理上是不通的,違反了一切有為法緣起性空、無主宰、無常的原理,其背後還是「身見」「我相」「壽者相」在作怪。
反過來看,所謂「生老病死」「成住壞空」「生住異滅」,究其實,不過是人們對一系列變化無常的緣起有為法現象,做了主觀的階段性分別判斷,人為貼上的卷標,這些卷標完全是主觀假設,屬於「相、名、分別」的范疇,當真了就成為「妄想執著」,並非「正智、如如」。
當然,「緣起性空,性空緣起」「無常」「有為法」「無為法」「涅盤」,也是針對人們對「相、名、分別」的執迷,做的權且方便說法。
所謂五蘊解脫的問題,色蘊是堅固妄想,受蘊是虛明妄想,想蘊是融通妄想,行蘊是幽隱妄想,識蘊是顛倒妄想。妄想執著當然是念頭,正思維也是念頭,而念頭都是無常的。五蘊當然是無常的。平常一般理解的念頭,多半是受蘊、想蘊的范疇。在心物一元的角度,五蘊都是念頭。
既然「諸行無常,是生滅法」,心只要不隨著無常的念頭(五蘊)跑,任無常的一切自生自滅,就自然不被有為法迷惑,自然立足於超越有為法的無為道上了,這也便是「觀自在」,也是「知見無見,斯即涅盤」。不要另外再求一個「無為法」或者「知性」,否則又追逐名相,成了「知見立知,即無明本」。需要的,是念念如此練習下去,修持下去,只問耕耘不問收獲,這便是「行深般若波羅蜜多」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心無掛礙」的程度自然越來越深,五蘊也必定一步步解脫,終至「生滅滅已,寂滅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