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習氣,各人所染不同,自然要就各人所短的特別地醫治。但是個人的習氣雖屬各個不同,歸結起來,大致不外幾類,所以治習氣的方法,大概仍是相同的。推究各種的習氣,大概由於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所染,但是各人各根的習染是不同的。
(一)眼根眼根習氣重,專門鬧好看的。這好看裡頭,就做出許多的壞事來,例如好美色,是為好看,再因美色來講究衣飾朱玉種種奢侈,都是由於好看的緣故。
(二)耳根耳根習氣重,專門鬧好聽,好聽的裡面也要說出許多講究或弄出許多古怪的花樣來,例如夏朝的妹喜單愛聽裂缯的聲音,糟踏有用的物料和金錢,來快她耳根的喜悅,因為她的耳根有了這種特別的習染,覺得這樣的聲音到耳,方才舒服,這一點“覺得”就是習染了。
(三)鼻根鼻根習氣重的,格外講究聞,所以有幾十元一瓶的香水,幾百元一瓶的鼻煙,把這樣的嗜好當做了一件大事來做。
(四)舌根舌根習氣重的,專門講究吃,這個習氣造業最多,五谷蔬果,本來是養生上品,但舌根習氣重的,總覺得谷蔬味淡,不能快口,必須要些血肉之品,才能叫舌根滿足愉快。
有的習氣重的,更有許多花樣出來,殺生還不夠,還要趁生物活的時候,割肉來吃,或者要趁它最幼嫩的時候吃。我聽見香港一家大茶館每日要殺小豬三百只,專做燒烤下茶,這並非為果腹充饑之用,純是為一種習氣罷了。為此一宗,一城殺的小豬一日幾千頭,每年論百萬頭,其余雞鴨牛羊大豬還不在內,都是為了舌根上這點希奇不肯忍一下,造出這大的殺業來。
推演起來,世間上的爭奪殺戮都是為不肯把自己習氣忍住一下,所以把別人的身家性命糟蹋,來快我的意思,就是從殺生吃肉的行徑放大的影子罷了。
(五)身根講到身根的習氣,也是很多的,著的衣服要細軟,用的器物要靈巧,住的房屋要舒服,用了一回好的之後,再看見差一等的物事,就不如意。這一點“覺得”就引起許多奢侈繁費,因為奢侈繁費,就做出許多巧取強奪不道德的事。退一步講,因為自己要舒服適意、奢侈繁費,使世間上有限的生產物力不夠分配,致使許多的人,連粗糙的衣服、笨拙的器皿、矮小的房屋,都沒得用,只為這一點“覺得”嫌不舒服的習氣,做出這不恕道的事實,造成這不公的世界出來,這個害處就不小了。
(六)意根意根的習氣,是最多也是察覺,前頭所說的眼、耳、鼻、舌、身五根的習氣,固然都是靠意識的感覺,但是除了這五根之外,意識的作用,仍然最大,所以有的人志行高潔,五根清淨,他的意識仍舊在那裡造業。所以拔除意根的習氣,最為緊要,也是最為難能的。
意根的習氣雖多,略而言之就是貪嗔癡三事,又再約而言之,就是我見的執著。何以說呢?我輩每日間空下來,起心動念,不外乎飲食男女的欲念,和功名利祿的思想。這種種妄念,無非是貪的念頭,只由於我的觀念太重,甚至於做善舉、利國利民的事,也希望人家的恭維,惟恐功不歸我、名無人知。又如許多富豪,有了百萬,還想千萬,這種貪念,明眼人在旁觀看,便覺得當局者何以癡迷如此,莫明其故,實在就因為我見太深的緣故。雖然我的錢已經很多,還覺得世界的財寶,才應該都歸了我,方才快活。功名的觀念,也是如此,所以說貪念是不由於我見來的。
二、我見執著:嗔念、癡、愚
說到嗔念也是由於我見執著來的。我見一重,所以凡有違忤我的,就生嗔怒,一切事情,爭強好勝,見一切人,起驕慢心;見勝我的,起嫉妒心。總而言之,一個“我”字,橫亘在心。人不如我意,更生嗔念;事不如我意,自然也生嗔念。其至於天理、人情不如我的意,也要惱怒。所以說嗔念是由於我見的執著來的。
再說到癡愚,也是這樣,不外乎我見執著。有許多人在局外談論別人糊塗,怨罵別人愚蠢;及至身入局中,就糊塗愚蠢像那一樣。若是聽見人說諷刺的話,就想這只是譏諷別人,決不是講我,因為我決不是如此糊塗愚蠢的,卻不曉得這一個執“我為是”的念頭,就是愚癡的事實,不必另尋愚癡的證據了。所以說愚癡是由我見執著來的。
佛家說貪嗔癡名為三毒,就是意根的習氣。那五根的習氣,猶為易拔,這意根的習氣最是難除,因為難除所以才叫做習氣,就是多生來“我見執著”下的種子結了現在的果,籐牽蔓長,根深蒂固。所以佛菩薩教人修持方法,須要斷除一切煩惱習氣。孔子教人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惟上智與下愚不移。”是說不被習染移去本性是甚難得的。又說:“過則勿憚改。”因為常人的習氣既深,明知自己有些不對,或因循不能改,或護短不肯改。這“勿憚改”,就是要下斷除習氣的決心。孔子自己斷除習氣的工夫是,毋意、毋比、毋固、毋我,這完全是破除我見執著罷了。又教顏子克己復禮為仁,克己就是破除我見執著。須是發慈悲心、無為心、平等心、恭敬心、卑下心、明覺心。又去盡染著心、雜亂心、見取心、驕慢心、懈怠心、機巧心、名譽心,方能到復禮規仁的地位。這不過是要去盡意根的習氣,收拾得一個清淨的念頭,並且極稱這個工夫的緊要。說是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是要形容其不可思議的功德。
三、克除習氣
講到節制,孔子說是親德言勤,就是連五根的習氣同時著力來斷除了。這樣說來,成聖成佛的工夫,只是斷除習氣要緊。再講到古來大英雄豪傑,成就大事業的人,也是從這件事下手。歷史上可以舉幾個人來證明。越王勾踐志在救亡圖強,恐怕富貴逸樂的習氣淹沒他的勇猛精神,特為除去墊褥,夜臥柴堆之上,日裡嘗苦膽汁,作為一種熬苦的訓練。這樣的苦,行經了二十年,居然強越克敵。陶侃為八州都督,朝起搬運一百塊磚到齋外,夜裡又搬進齋內,他說:“我方擔當國家大事,若過於舒服,將來不能干事,所以要勉強習勞。”大概六根所喜悅的、所傾向的都是習氣。這習氣所表現的,就是驕奢YIN逸。
凡事要做學問做事業的人,總是先從自己的習氣下手,就是從性情所傾向、心意所喜悅的努力地節制,把所傾向的要克制不做,所不喜悅的、以為難的,努力地要做,但是這種工夫,極其不易,所以王陽明說:“制山中賊易,制心中賊難。”這習氣的根子,隱隱伏在八識田中,隨時出沒,難防難剿,所以能窮搜痛剿這心中賊的人,終竟是要成大人物的。
近幾百年來,學問功業的大人物,要推曾文正公(曾國藩),他的文章書牍,遺留的也最多。我們易於窺見他的用功的方法、努力的情形。他寫於友人書信中多次提及,究竟能夠引起一般正人,挽回一時風氣清明了幾十年。可見事在人為了。文正公教人斷除習氣的方法和自己斷除習氣的工夫,也可以從他的著作言論裡頭尋繹。他最注重的是戒驕戒惰戒奢。如何戒法,他都一一說明。他說:“欲去驕字,總以不輕非笑人為第一義;欲去惰字,總以不晏起為第一義。”他又說:“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敗;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敗。”他又說:“百種弊病,皆從懶生。懶則弛緩,則治人不嚴,而趣功不敏。一處遲,百處懈矣。”他又說:“強毅之氣,決不可無然強毅,與剛愎有別,自勝之謂強。曰強制,曰強恕,曰強為善,皆自勝之義也。如不慣早起,而強之未明即起;不慣莊敬,而強之坐屍立齋;不慣勞苦,而強之於士卒同艱苦,強之勤勞不倦,是即強也;不慣有恆,而強之貞恆,即毅也。捨此而求以客氣、勝人是剛愎而已矣。二者相似而其流相去天壤,不可不察、不可不謹。”這所講的剛愎客氣就是習氣,自勝自強就是斷除習氣之法了。
四、克己修省,戰兢惕勵
如何能自強自勝呢?須要先有決心,就是立志他說:“人之疲備不振,由於氣弱;而志之強者,氣亦為之稍變。如貪早睡,則強起以與之;無聊賴則端坐以凝之。此以志帥氣質說也。”他又說:“人之氣質本難改變,欲求變之之法,須先立堅卓之志,即以余生平言之,三十歲前,最好吸煙,片刻不離,直道光壬寅十一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煙,至今不再吸;四十六以前,做事無無恆,近五年深以為戒,現在大小事均尚有恆。即此二端,可見無事不可變也。古稱金丹換骨,余謂立志即丹也。”既經立志,就要勤回省察,刻苦行持,勉力從難處做去。
請略舉幾條文正公日記刻自責厲的話,足見他用工夫的切實刻苦。他說:“自戒潮煙以來,心神彷徨,幾若無主,遏欲之難,類如此矣。不挾破釜沉舟之勢,讵有濟哉?”他又說:“記雲君子莊敬日強,安肆日偷,或日日安肆,日日衰敗,欲其強得乎?”他又說:“詩稱不嫉不求,何用不臧?僕自省生平,不出嫉求二字。今已衰耄,旦夕入地,猶自撼拔除不盡。”
五、信念力行
可見斷除習氣,說開容易,若是真用工夫的人,方曉得習氣的根子很深,難於拔除淨盡。若不像文正公用這樣的苦功,如何能夠成就這樣的學問德業呢?他所以用這樣勇猛自克的工夫,是先有高明的見識,認定習氣誤人,若不攻破這習氣的包圍,是不能成人的。他說:“知己之過失,即為承認之地,改去毫無吝惜之心,此最難事。豪傑之所以為豪傑,聖賢之所以為聖賢,全是此等處磊落過人。”他憐憫社會困在習氣裡而不自覺,又不喜聽正人的直言,所以他說:“安樂之時,不復好聞危苦之言,人情大抵然欤。君子之存心也,不敢造次忘艱苦之境,猶不敢狃於所習,自謂無虞。”
凡人必見理明,方能立志決操行勇,所以我輩講究學問道德,先要把見識弄得正。文正公又說:“強字,要從明字做出,否則就是剛愎”剛愎,就是習氣了。孔子教人笃行之前,必須先要博學、審問、慎思、明辨。如果辨不明、思不慎、問不審、學不博,卻只說我是深信笃行,這就是前頭所講的我見執著了。這種事情,修善修學的人,也很多犯此病,就是意識中習氣為害,把辨別義理是非的正知見障蔽住了。所以孔子、釋迦牟尼教人都是從明字入手。大學明明德,中庸自識明,佛家重修慧求明覺,都是一個意思。這個明字,是做一切工夫的終點。
我們須要曉得,若不到聖佛的境界,總不能免於習氣所流轉的。我們凡夫不但是不能夠免於習氣,並且是習氣很深的,但是我們自己決不承認我有習氣所以然的緣故,只是不明罷了。列位要是做明字工夫,請將前面所述的我見執著幾個字來研究,並向自己省問,我對於尋求義理、是否屏去成見,是否發了卑下心、空觀心、恭敬心、平等心來慎思明辨,是否與孔子明明德在止善定靜安慮的工夫,和釋迦牟尼所教由戒得定、由定得慧的意思了解明白,並且向這一路用力,若是明字工夫做得切實,自然就會察覺自己有習氣了,就可以曉得斷除習氣的著手處了。
釋躁平矜說
《易》曰:“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以吉人與躁人相對而言,則可知吉人之不躁而躁人之不吉矣。”予嘗默察身心之病,與夫失德偾事之由,亦大都在一躁字。躁者,不靜也。子曰:“仁者靜,然則躁者不能為仁亦明矣。”大學明德親民止至善之功,要在知止有定,能靜能安,而後能慮能得;則不能定靜而安者,必不能明明德親民止至善又甚明也。宋儒性理之學,始發源於濂溪周子,其學一以定靜為下手工夫。諸子皆教學者靜坐,定為日課。程朱然,陸王亦然。而周子之學,實得自壽涯東林二禅師。周子以前,未有性理之名詞,亦未有以靜坐為教者。劉後村曰:“濂溪之學,得自高僧。”(見《後村集》)張橫渠曰:“東林禅師性理之說,惟我茂叔能之。”(見《宏一紀聞》)濂溪喻學者曰:“吾此妙心,實得啟迪於南老,發明於佛印,易道義理廓遠之說。若不得東林開遮拂拭,斷不能表裡洞然、該貫宏博。”(見《伊氏家塾》)蓋自孟子沒而孔子之學久晦而不彰,世儒求學問於外物,而不知求之於內我,尋枝逐末而忘其本根。而不知古聖之學,一以本心為歸,以誠明為極則,而必以定靜為工夫。苟不能定靜,則誠與明莫由而致。予既稍研佛學,聞由戒得定由定得慧之義,乃知佛與儒職志范圍之大小雖別(佛以劫為時間,以度無量眾為職志,不限於今世眼前故。),而為學用功之方法則同。蓋吾輩治事求學、處人濟眾,苟不先自明澈,則無往而不顛倒謬誤。故佛與儒必以求明第一義,而兩家同以定靜為求明之唯一方法。然吾輩稍窺為學入道之門徑者,亦知定靜之重要,而無如其致定靜之甚難也,然則當推求其症結之究何所在。
吾嘗默自察焉,其一自覺為生理之弱點。肝陽常旺,若火之熾,陰液枯竭,神失其養。此在西醫,名曰神經衰弱。以其失血液之滋養也,故病在內躁而心不能定靜也。其二自覺為貪欲之時發也,貪欲萬端,不外飲食男女功名利祿四者。各人以夙世所熏習之異,而其貪欲發展之向不同,或多於此而少於彼。庸常之人,飲食男女利祿皆其所貪;知慮稍高之人,略知節抑肉欲,而功名心與好奇心則所不能除去,遂由此心發生欣、羨、驕、嫉、忿、怒、悲、怨等念,此佛家之所謂嗔毒而實亦發源於貪也;賢智之人,嗔念亦多,不必盡出於私欲為我之貪,然難免於功名有我之貪。而況不學如予,並私欲為我之貪而未能免者乎?故每一靜坐,試調心息,則萬緣俱起。求一呼吸間之定靜而不可得,蓋多生以來,時時刻刻貪欲熏染不稍寧靜之所致也。
所謂生理之弱點。使內躁而不得定靜者,亦同此一原因而已。而此時之內躁神昏,又與貪欲妄念,互為因果,互相糾結。故欲除內躁,須息外緣。二者同為一病,同賴一藥。其藥維何?定靜去躁,克己去貪。克己,戒之事也;克已復禮,庶乎定矣。千聖垂教累千萬言,胥為此事,蓋皆因病投藥而已。然世人之病,雖不離貪嗔二者,而至深淺粗細,則無有不同:淺者易治,深者難拔;粗者易見,細者難察。吾常讀《金剛經》得於心者,有二語焉:其一曰:“度一切眾生已,實無有一眾生得滅度者。”何以故?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即非菩薩。其二曰:“菩薩所作福德,不應貪著。”蓋菩薩以無相行布施,內不見其有我,外不見其有人,中不見其為有功德,自然無貪著與驕矜之意矣。
古人言蓋世功勞,當不起一個矜字,予當取此言以釋經意。夫度盡一切眾生,非蓋世之功勞乎?然有一驕矜自得之意,則其人無可稱矣。經所以言菩薩有我度眾生之相在其心中,即非菩薩也。貪著福德,亦即一個矜字也。此矜字最難去,何以故?我相人相眾生相最難除故。此相不除,則貪著福德之心猶在。推而究之,則即貪功好名之心也。此其貪雖異於飲食男女之欲,而其為眾苦之源煩惱之本則同,且深而難拔。細而難察,尤甚於飲食男女利祿之貪也。又由此一念而招嗔致癡,故躁即嗔癡之見端。觀躁之發露,而知三毒之備具於一身矣。因是而形為不正之知見,不智之行動,而其源則由於一矜字。矜之弊害,有如此者。此佛所以為發大乘心菩薩諄諄再三言之也。
夫蓋世功勞,猶當不起一矜字。而世之具片善微勞而沾沾自喜汲汲自見且因人不已知而愠者,抑何多也?此易所謂躁人者也。予當默自體察,覺躁矜二字時時發露,生心害事,屢懲不能改,因常誦古人釋躁平矜一語以自警策,又當求治之法。而區之為治標治本二者,治標之法,觀照妄念以修禅定;治本之法,忏悔念佛以消業障然皆以持戒為第一要義(持五根本戒,避十惡業),而副之以布施(身亦可捨,何有於身外之物,乃須一切有功德、一切名譽,無不捨者,是為布施之極則,所以醫貪也)、忍辱(忍辱無相,庶幾能化除功德名譽驕慢之心,所以醫嗔也)、精進(恭敬心是也。不懈不慢,自然定靜。曾文正公有言:“靜從敬出。”)之功。做聖成佛道不外是也,因推演其說,以告世之同病者、志學之士,悅而繹之,庶幾於存養之道,有小補為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