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得意忘形”與“失意忘形”
你心理的行為隨時做到無所住,一切都布施,都丟開了,這是我們普通的話,都丟掉了。禅宗經常用一句話,放下,就是丟掉了。做了好事馬上須要丟掉,這是菩薩道;相反的,有痛苦的事情,也是要丟掉。有些人說,好事我可以丟掉,就是痛苦丟不掉啊!
實際上,好事跟痛苦是一體的兩面而已,一個是手背,一個是手心。假使說,好事他能夠真丟掉開的話,痛苦來一樣可以丟開,所以痛苦也是一個很好的測驗。如果一個人碰到煩惱,痛苦,逆境的時侯丟不開,說他碰到好事能丟得開,那是不可能的。
儒家經常告誡人,不要得意忘形,這是很難做到的。一個人發了財,有了地位,有了年齡,或者有了學問,自然氣勢就很高,得意就忘形了;所以人做到得意不忘形很難。但是以我的經驗還發現另一面,有許多人是失意忘形;這種人可以在功名富貴的時侯,修養蠻好,一到了沒得功名富貴玩的時侯,就都完了,都變了;自己覺得自己都矮了,都小了,變成失意忘形。
所以得意忘形與失意忘形,同樣都是沒有修養,都是不夠的;換句話說,是心有所住,就被一個東西困住了,你就不能學佛了。真正學佛法,並不是叫你崇拜偶像,並不是叫你迷信,應無所住而行布施,是解脫,是大解脫,一切事情,物來則應,過去不留。
《金剛經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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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是得意的總表相。辱,是失意的總代號。當一個人在成名、成功的時候,如非平素具有淡泊名利的真修養,一旦得意,便會欣喜若狂,喜極而泣,自然會有驚震心態,甚至有所謂得意忘形者。
例如在前清的考試時代,民間相傳一則笑話,便是很好的說明。有一個老童生,每次考試不中,但年紀已經步入中年了,這一次正好與兒子同科應考。到了放榜的一天,兒子看榜回來,知道已經錄取,趕快回家報喜。他的父親正好關在房裡洗澡。兒子敲門大叫說:爸爸,我已考取第幾名了!老子在房裡一聽,便大聲呵斥說:考取一個秀才,算得了什麼,這樣沉不住氣,大聲小叫!兒了一聽,嚇得不敢大叫,便輕輕地說:爸爸,你也是第幾名考取了!老子一聽,便打開房門,一沖而出,大聲呵斥說:你為什麼不先說。他忘了自己光著身子,連衣褲都還沒穿上呢!這便是“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的一個寫照。
“受寵若驚”,大家都有很多的經驗,只是大小經歷太多了,好像便成為自然的現象。相反的一面,便是失意若驚。在若干年前,我住的一條街巷裡,隔鄰有一家,便是一個主管官員,逢年過節,大有門庭若市之慨。有一年秋天,聽說這家的主人,因事免職了,剛好接他位子的後任,便住在斜對門。到了中秋的時候,進出這條巷子送禮的人,照舊很多。有一天,前任主官的一個最小的孩子,站在門口玩耍,正好看到那些平時送禮來家的熟人,手提著東西,走向斜對門那邊去了。孩子天真無邪的好心,大聲叫著說:某伯伯,我們住在這裡,你走錯了!弄得客人好尴尬,只有向著孩子苦笑,招招手而已。有人看了很寒心,特來向我們說故事,感歎“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我說,這是古今中外一律的世間相,何足為奇。
我們幼年的課外讀物《昔時賢文》中,便有:“有酒有肉皆兄弟,患難何曾見一人?”“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這不正是成年以後,勘破世俗常態的預告嗎?在一般人來說,那是勢利。其實,人與人的交往,人際事物的交流,勢利是其常態。純粹只講道義,不顧勢利,是非常的變態。物以稀為貴,此所以道義的絕對可貴了。
勢利之交,古人有一特稱,叫作“市道”之交。市道,等於商場上的生意買賣,只看是否有利可圖而已。在戰國的時候,趙國的名將廉頗,便有過“一貴一賤,交情乃見”的歷史經驗。如《史記》所載:
“廉頗之免長平歸也,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及復用為將,客又復至。廉頗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
廉頗平常所豢養的賓客們的對話,一點都沒有錯。天下人與你廉大將軍的交往,本來就都為利害關系而來的。你有權勢,而且也養得起我們,我們就都來追隨你。你一失勢,當然就望望然而他去了。這是世態的當然道理,“君何見之晚也”,你怎麼到現在才知道,那未免太遲了一點吧!
有關人生的得意與失意,榮寵與羞辱之間的感受,古今中外,在官場,在商場,在情場,都如劇場一樣,是看得最明顯的地方。但從人生的實際經驗來講,誰又肯“知足常樂”而甘於淡泊呢!除非生而知之的聖哲如老子等輩。其次,在人際關系上,不因榮辱而保持道義的,諸葛亮曾有一則名言,可為人們學習修養的最好座右銘,如雲:
勢利之交,難以經遠。士之相知,溫不增華,寒不改棄,貫四時而不衰,歷坦險而益固。
整理自《老子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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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常聽說“得意忘形”,但是,據我個人幾十年的人生經驗,還要再加上一句話——“失意忘形”。有人本來蠻好的,當他發財、得意的時候,事情都處理得很得當,見人也彬彬有禮;但是一旦失意之後,就連人也不願見,一副討厭相,自卑感,種種的煩惱都來了,人完全變了——失意忘形。
所以我就體會到孟子講的:“富貴不能YIN,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一個人做學問,只要做到“貧賤不能移”一句話——能夠受得了寂寞,受得了平淡,所謂“唯大英雄能本色”,無論怎麼樣得意也是那個樣子,失意也是那個樣子,到沒有衣服穿,餓肚子仍是那個樣子,這是最高修養,達到這步修養太難了。
所以子貢講的“貧而無谄,富而無驕”的確是不容易,很難得。可是孔子並沒有給他九十分,只是“可也”而已。下面還有一個“但是”,但是什麼?“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你做到窮了,失意了不向人低頭,不拍馬屁,認為自己就是那麼大,看不起人,其實滿肚子的不夠;或者你覺得某人好,自己差了,這樣還是有一種與人比較的心理,敵視心理,所以修養還是不夠的。同樣的道理,你到了富而不驕,待人以禮,因為你覺得自己有錢有地位,非得以這種態度待人不可,這也不對,仍舊有優越感。所以要做到真正的平凡,在任何位置上,在任何環境中,就是那麼平實,那麼平凡,才是對的。
【子張曰:執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為有?焉能為亡?】
這八個字很難。“執德不弘”,執就是抓住,譬如信仰就是抓住某一思想為中心。“德”是廣義的,包括道德之德,真理。我們普通一每個人都有這種德,譬如看見別人做好事,心裡一定肅然起敬,看見人家有好畫,心裡也很欣賞,讀書時感到書中的道理很對,也很開心。但是我們照著做了沒有?沒有,這就是“執德不弘”。我們沒有這樣遠大,我們也服從真理,看見好人好事也很欽佩,但是自己做起來,沒有那麼積極,不能發揮。
“信道不笃”的“道”並不只是宗教的“道”,包括一切真理。我們人生的體會,有時明明知道是這個道理,但到處理事情的時候,自己的個性、脾氣一來,就不管道理了,這就是“信道不笃”,不踏實。上面這八個字,是我們最容易犯的錯誤。
老實講不但是普通人如此,有許多宗教徒也如此,他們對信仰應該是堅定,但據經驗看來,有時候只好對他們付之一笑,常常發覺他們都是“執德不弘,信道不笃。”他不見得對那個宗教真正有認識、有信仰,像這種人教他得意也不可以,“焉能為有”,他得意就會得意忘形,忘記了自己。讓他失意也不可以,“焉能為亡”!他又會失意忘形。
換句話說,自己沒有建立一個人生觀,自己沒有中心思想,受環境的轉變,有的人沒事做時,會很痛苦,就是因為自己沒有中心思想的修養,如果自己有中心思想而退休閒居,就沒有關系,否則的話,閒居時就很可憐,這情形就是子張這個話,“焉能為有?焉能為亡?”子張認為要做到“執德能弘,信道能笃。”自己有中心思想才可以。能處有處無,坦然自在。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孔子說假使沒有達到仁的境界,不仁的人,不可以久處約,約不是訂一個契約,約的意思和儉一樣。就是說沒有達到仁的境界的人,不能長處在簡樸的環境中。所以人的學問修養,到了仁的境界,才能像孔子最得意的學生顏回一樣;一箪食,一瓢飲,可以不改其樂,不失其節。換句話說,不能安處困境,也不能長處於樂境。沒有真正修養的人,不但失意忘形,得意也會忘形。到了功名富貴快樂的時候忘形了,這就是沒有仁,沒有中心思想。假如到了貧窮困苦的環境就忘了形,也是沒有真正達到仁的境界。
安貧樂道與富貴不YIN都是很不容易的事,所以說:“知者利仁”。如真有智慧、修養到達仁的境界,無論處於貧富之際,得意失意之間,就都會樂天知命,安之若素的。
《論語別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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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逆順境,猶如虛空”。善知識往往故意示現順境、逆境來磨練你,考驗你。在順境時,看你是否沉迷;在逆境時,看你是否能夠忍受。在逆境時,是否能夠維持平常心,不怨天,不尤人;在順境時,也是一樣,是否能夠維持平常心,而不得意忘形。
《圓覺經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