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明代大儒羅近溪“不動心”的案例
由於孟子和公孫丑的對話提到“不動心”的問題,自秦漢以後,一直到十九世紀末期,兩千多年的中國文化體系中,談修養,講事功,或多或少都受到孟子所謂“不動心”這句話的影響。尤其是宋明以來,以儒家正統自居的理學家們大多數更是如此。其實,自漢魏以後的道家和佛家,也受到這句話很大的影響。因為佛道兩家的修養方法,所謂講究修持、注重修為工夫的內涵,基本上和孟子講的“不動心”異曲同工。
道家學說宗主老子的“為無為”,乃至於一變而成為道教的以“清靜無為”為宗旨,原則上當然都要建立在“不動心”的基礎上,那是毫無問題的。等而下之,例如後世道家的神仙丹道派談修為、修養,所謂“攢聚五行”、“還丹九轉”的方法,都是先鍛煉好精氣神,做好築基的工夫。而築基工夫的大原則,還是以“不動心”為主。丹道家所謂“開口神氣散,意動火工寒”,便是描述動心的作用。
現在再來看看理學家們“不動心”的學問與修養,由宋代興起理學開始,經過百年,其間學者大儒很多,講心性修養的微言妙論也太多了,我們只是“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換言之,也只找一個“不動心”最明顯的例子來說,所以便采用《明儒學案》中羅近溪的一段。
羅先生是王學的後起之秀,也可以說是王陽明門下傑出的大儒。所謂王陽明的姚江心學,有兩位特別突出的人物,一位王龍溪,一位便是羅近溪。不過,到了羅近溪的時代,王學已近末流,同時明朝的政權歷史也將近尾聲。一般認為,王學到了末流已近於禅,好像不能算是正規的儒家理學。其實,這是門戶之爭、派系之見的論調,亦是以真儒自我標榜的攻讦之說,也就是說正學與偽學、真儒與偽儒在思想意見上爭斗的丑陋相,事出題外,就不多作討論了。
在這裡,我們只說羅近溪一生中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都在做“不動心”的工夫。《明儒學案》摘錄他經歷的一段話說:
【又嘗過臨清,劇病恍惚,見老人語之曰:“君自有生以來,觸而氣每不動,倦而目辄不瞑,擾攘而意自不分,夢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心之痼疾也。”
先生愕然曰:“是則予之心得,豈病乎?”
老人曰:“人之心體出自天常,隨物感通,原無定執。君以夙生操持,強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結習。不悟天體漸失,豈惟心病,而身亦隨之矣。”
先生驚起扣首,流汗如雨,從此執念漸消,血脈循軌。】
這一段話,記錄羅近溪中年做學問、講修養,極力克念制欲,朝“不動心”的方向去做,結果弄得一身是病,身體僵化。用現代醫學的觀點來說,他患了神經性麻痺症,全身僵硬,麻木不仁。經過一位高明之士的指點,他驚出一身大汗,病就好了。這是黃梨洲先生編《明儒學案》上的簡錄。
我在另一書上所看到的是,他在似夢非夢中聽了那個老先生的話後,這一驚,汗出如雨,濕透重衾,從此病就好了。所謂“濕透重衾”,就是說出汗太多,濕透了被褥。但是這位夢中指點他的高人卻不肯留名,羅近溪再三問他,他只說泰山丈人而已。因此這也成為同時代的學者攻擊羅近溪的借口。因為在那個時代,這一類什麼丈人、什麼先生等稱呼,不是道家仙家的代號,便是在家學佛者的別稱。羅近溪的一生,接近佛道兩家的奇人異士很多,這些都可作為忌妒他、攻讦他是偽學的證據。千古學者們的猜忌、相輕相攻,有時比起一般沒知識的人們因利害而互相攻擊還要可怕。看通看穿了的人,及早拔足抽手,以免落進漩渦而不能自拔。
我們引用羅近溪的例子,可以看出他的修行弄得心身皆病。一般人的許多病痛,都與心理作用有密切的關系,要講究養生的人必須了解這一點,這裡舉出羅近溪的目的是希望不要把孟子“不動心”這一句話,再像羅近溪一樣,弄錯了方向。
再說,即如佛道兩家講修養工夫的人,也是一樣需要注意。一般人標榜“無念”的觀念,大多都是根據《六祖壇經》上斷章取義而來,經訛傳訛,誤已誤人。其實,六祖對自己所謂“無念”一詞,作過更深一層的解釋,所謂“無者,無妄想;念者,念真如”,並不是說要做到如木頭石塊一樣的什麼心都不動。
還有更好的例子,在《六祖壇經》上記載一則公案。當時,北方有一位臥輪禅師,專門注重對境無心的不動心修持,當然他也有相當功力心得了。所以他作了一首偈子說:
臥輪有伎倆 能斷百思想
對境心不起 菩提日日長
這首偈子,由北方傳到了曹溪南華寺。六祖聽到了,深怕一般學人弄錯了方向,他不能不開口了,因此就說我也有一首偈子:
慧能沒伎倆 不斷百思想
對境心數起 菩提恁麼長
在六祖這首偈語裡,很明白地告訴大家,對境可以生心,但必須在紛雜的思慮中始終不離無思無慮的奧妙,那就不妨礙道業了。至於透過千思萬慮如何去認識無思無慮的道體,則是慧悟的關鍵所在了。
所以自六祖以下的唐宋禅師們,很多都強調處在流俗鄙事之間,日用應酬,鴉鳴鵲噪,無一而非道場,並非如木石一般的“不動心”才算是修道。
《孟子與公孫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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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儒家的一部書你們去查——《明儒學案》,明朝儒家的“指月錄”,根據《指月錄》、《五燈會元》做的,儒家叫做學案,禅宗叫公案。《明儒學案》裡頭,講到王學,王陽明的弟子們,有個有名的大儒叫羅近溪,你去翻一下看看,這個人是了不起的呦,非常了不起。
羅近溪先生從年輕起就講究這個學問之道、養氣之道,拜了幾個老師,讀書啊、修道,修得隨時做人做事不動心,專門修養這個不動心。你像我們讀《論語》,孔子報告自己十五歲開始做學問,十年做一個階段,“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逐步變動,“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孔子由十五歲起,做學問、做功夫修養到七十歲他才有把握。孟子講自己“四十而不動心”,到了四十歲覺得不動心了。這個不動心是不是無想定是個問題啊!
可是羅近溪先生就學這個不動心,才二三十歲就做到了不動心,可是病了。得了什麼病呢?拿現在醫學講,一身硬、身體硬了,都不能動,等於麻痺、風癱冰冷了,躺在床上全身動不了;頭腦清醒得很,就是不動心。
他的病怎麼好的呢?儒家很不願意談這個神秘異道,但是《明儒學案》上面記載得很清楚,不能不講哦。他病了幾個月躺在床上,發冷,一身硬;頭腦清楚的,就是不動心。有一天夜裡做了一個夢了,夢到了一個老頭子問他:“哎,你病好一點沒有?”他說:“哦,最近好一點了,老先生,很有進步。”那個老頭子就罵他了:“哎,我不是問你身體的病,你心病好一點沒有?”他說:“我沒有心病呀!”“你沒有心病?你求自己不動心不是心病嗎?”“切!這位老先生你這個是講什麼話?!我平生學問就要做到不動心呀,我做到了不動心,怎麼叫我是心病?”
那個老先生就罵他說:“你要知道,我們此心是活潑潑的呀,非常活潑,你讀過《大學》沒有?‘鸢飛戾天,魚躍於淵’,此心是活潑潑啊!‘瞻彼淇澳,箓竹猗猗’,此心是活動得很啊,這個鸢飛魚躍、雲淡風清,你硬把自己的感情思想都壓制下去,以為是功夫。所以你心壓制得厲害了,因心影響到身,你的身體所以病了,變成死人般僵硬,你還說自己有道呢!”被老先生一罵,他清醒了、才覺悟了,就問老先生說:“老師啊,您叫什麼名字啊?”老先生說,“你不要問,我叫泰山丈人而已。”本身名字都不告訴他。他一嚇醒了,醒了以後出一身大汗,身上蓋兩床被子都被汗濕透了,就站起來,身體就好了。
所以不動心,亂修無想天到這一步就會這樣。所以你們做功夫有時候打坐定了,每一個心理的病的境界都要經過的呦。很多人修道坐坐,都以為一修道百病皆除。我告訴你,一修道是百病皆生,都生完了以後才百病皆除。本來沒有病,你裡頭潛伏的病都要被發出來,爆發完了以後才可以。
《唯識與中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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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的尊師精神,影響到後來的宋明理學家們,我主張你們年輕人一定要看宋、元、明、清四朝學案,可以看到儒家在宋明以後對於師道的尊嚴,好多地方值得效法。
例如明代大儒羅近溪,學問很好,他把老師嚴山農接到家中,他的兒孫要為太老師招呼茶,他不准,因為是他的老師,他必須自已來,兒孫輩還沒資格。可惜你們學佛的人不看儒家東西,這門戶之見很嚴重。我常說宋明理學家等於是佛家的律宗,真講戒律你要看四朝學案。老莊等於是佛家的禅宗。
這羅近溪在明儒學案只寫了一半,他要死的時候,學生們都趕來了,來了跪在老師前面,請老師多留一下。他給學生吵煩了,就同意多活一日,時間一到他就走了。明儒學案只記到這裡,但是你就知道他可以預知死至,而且生死來去自在。明儒學案不願意記載神秘的一面,根據我看到其它文獻的記載,在他死後不久,他的家人還收到他自外地托人捎回的口信,家人一問,帶信人和羅近溪在外地相遇的那一天,正是他老先生走的那一天。你看,他還有化身呢!儒家諸如此類有成就的人還很多。
《維摩诘的花雨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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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叫陽神呢?如果修定,工夫到了以後,有意的變出一個或者幾個自己,別人也可以看得到這個化身的。道家所謂“百日築基,十月懷胎,三年哺乳,九年面壁”,然後才修到陽神出竅。道家講的,“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道家這部分跟佛家沒有差別,不過道家講的是唯物方面,規規矩矩把經驗拿出來,佛家講出來的原理比較多一些。陽神是什麼?就是再變出來一個人。譬如有人在家裡,在辦公室辦公,還跟孩子在講話;同時另有一個他坐在這裡。我們看到還跟他握手,跟我們講話,這就是分身了,有形有象。工夫到這一步的人,是有的,你問他,他不會告訴你,笑笑說沒有這個事,你看錯了,他不會承認。
譬如我經常提到儒家的人,到宋朝以後,把佛家的禅宗,道家的修持方法,拿到他們著作裡頭來,也有很高的成就。可是這一部分,現在的學者們看都不看。這種書很多,經驗也很多,講怎麼樣作人做事,講修養。你們看明朝儒家的《明儒學案》,有位羅近溪先生,江西南城人,是很有名的大儒,他對儒道佛都通的,修養非常好。他可以預知時至,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死了一個多月以後,有同鄉在江蘇一代看到他,還講話:“哎,羅先生你在這裡啊?”“是是是,你也在這裡啊?”兩個人還對談了一下,還問候家裡一下。回來一講,鄉裡的人就說,你不要亂說,羅先生已經死了好幾個月了。這一類就是陽神了。
所謂陰陽兩個字,只是個代號,不是有什麼特別意義。一個是有形有象的,叫做陽神。一個是無形無象的,叫做陰神。象這些故事,道家特別多了。
《人生的起點和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