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居士說有一次見弘一大師時,他行李很是簡單,鋪蓋竟是用粉破的席子包的。到了白馬湖後,在春社裡替他打掃了房間,他就自己打開鋪蓋,先把那粉破的席子丁寧珍重地鋪在床上,攤開了被,再把衣服卷了幾件坐枕。拿出黑而且破得不堪的毛巾走到湖邊洗面去。
“這手巾太破了,替你換一條好嗎?”我忍不住了。
“哪裡!還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他把那破手巾珍重地張開來給我看,表示還不十分破舊。
他是過午不食了的。第二日未到午,我送飯和兩碗素菜去(他堅說只要一碗的,我勉強再加了一碗),在旁坐了陪他。碗裡所有的原只是些萊菔白菜之類,可是在他卻幾乎是為他慎重而作的盛馔,丁寧喜悅地把飯劃入口裡,鄭重地用箸夾起一塊萊菔來的那種了不得的神情,我見了幾乎要掉下歡喜慚愧之淚了!
第二日,有另一位朋友制了四樣菜來齋他,我也同席,其中有一碗鹹得非常的,我說:
“這太鹹了!”
“好的!鹹的也有鹹的滋味,也好的!”
我家和他寄寓的春社相隔有一段路,第三日,他說飯不必送去,可以自己來吃,且笑說乞食是出家人本分的話。
“那末逢天雨仍替你送去吧。”
“不要緊!天雨,我有木屐哩!”他說出“木屐”二字時,神情上竟俨然是一種了不得的法寶。我總還有些不安。他又說:
“每日走些路,也是一種很好的運動。”
我也就無法反對了。
在他,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小旅館好,統艙好,掛褡好,粉破的席子好,破舊的手巾好,白菜好,萊菔好,鹹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麼都有味,什麼都了不得。
這是何等的風光啊!宗教上的話且不說,瑣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謂生活的藝術化了嗎?人家說他在受苦,我卻要說他是享樂。我當見他吃萊菔白菜時那種愉悅丁寧的光景,我想:萊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實嘗得的了。對於一切事物,不為因襲的成見所縛,都還他一個本來面目,如實觀照領略,這才是真解脫,真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