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之夜送恩師,花雨滿天心相隨
作者:王紅(女子德慧大學堂發起人,未來中國助學聯盟創始人)
(寫於2012年10月16日)
南懷瑾老師和王紅女士在太湖大學堂書房內的合影
昨晚又夢到懷師,他的身體縮小到嬰兒的大小,特別柔軟。看到我來,他特別高興,起身帶我參觀太湖大學堂,一邊走,一邊問:“辦學的錢夠不夠?不夠,我再給你!”
醒來仔細想,這一生,夢到最多的人正是懷師。為了女校,我五上太湖,聽老師的指導。3月份那次回來,竟然連續幾個晚上,人在夢中回到與老師共進晚餐的情形,就是在那張餐桌上,他給我指點江山。
9月15日,女子德慧大學堂開學了,16日A班結業。17日晚我竟夢到老師病重,身邊幾個人圍著他,他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23日,B班結業,次日,我立即攜著學員們的心意來到太湖大學堂,知道老師在定中,知道無法見面,卻依然想看望,依然想守候。27日晚我從太湖大學堂回來,為老師的出定入定,我的心一直亂得很。28日早上,又夢到八個字:出定入定,隱退為宜。看到這八個字,我的心涼了,知道老師塵緣已了,他雖有入定出定之力,但無眷留之心,自己決意隱歸了。當天下午我給自己寫下了:決定不問生死,唯記如海師恩。刺血抄經明志,明朝靈山相會。
29日下午便得到了老師仙逝的消息。
30日晚,中秋之夜,明月高掛,宗性法師在懷師的荼毗儀式上,手執化身杖,大喝:“今予: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笑曰:俄而一夢,是夢非夢,夢裡夢外,夢夢夢夢。南公懷瑾大士,印如是耶?”
10月1日下午從蘇州北到北京的高鐵車上,五個多小時的車程,一路淚流,想起與懷師此生此世的種種際遇,竟真的如一場夢。
一、初種菩提
2008年,我時任歐美同學會2005委員會秘書長,目睹身邊諸多海歸精英們奔波勞碌,身心俱疲,遂發心為大家覓一良方,給這些“不差錢”的學長們根本的生命關懷。環顧四周,唯覺國學大師南懷瑾老人為最佳人選,既無宗教之諱,亦無門派之別,他的學識,修為,諸行圓滿。經由友人李青原大姐的引薦,懷師千裡之外,法眼識心,慈悲為懷,欣然應允。對話題目:“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現此文稿已收錄在老古文化出版的《21世紀初的前言後語》一書中。
2008年5月27日,經由懷師助理馬宏達先生的細致安排,我帶一行40人千裡求法,齊聚天圓地方的太湖大學堂。是日,天降甘露,細雨綿綿,“南老師像飄過來一樣”,還記得同伴當時的驚呼。時年91歲的老人仙風道骨,淡雲神來,上下千年,縱橫萬裡,東西暢游,評古論今。“個中若了原無事,體用何須分不分”。字句動念間,懷師巧妙引眾,轉識成智。
“如何知道自己修行的次第”?“你自己吃沒吃飽,問我,我哪裡知道?”眾人哄然大笑。幾年過去了,想起當日自己的淺薄之問,依然臉紅。身若清涼澄淨,何須推窗問月呢?
當日晚飯後,懷師又疊珈上座,示范呼吸之法,淨心之法,禅修之法,養生之法。“孔子有雲:少年戒之在色,中年戒之在斗,老年戒之在得。你們是國家的精英,第六意識用的太多了,不要未老先衰啊”。老人語重心長的諄諄教誨,依然在耳邊響起。
2008年5月27日在太湖大學堂南懷瑾老師與歐美同學會人士的合影
二、接引上路
時光流逝,斗轉星移。2010年夏,我創立的“未來中國助學聯盟”在世博會啟動。這是一個智力公益組織,邀請國內外的領軍人物給全國、特別是二三線城市的大學生,以公益講座的形式,為他們傳遞思想、分享生命,用自己的人生寶貴經驗而不是錢,來助力青年成長。想到2008年向老師求法的殊勝,這一次我又斗膽向老師求字。上午郵件發出,下午就收到了回信:再造中國,走向未來。這是南老師為“未來中國助學聯盟”所題。後來我才得知,老師當時手有些抖了,是分三張紙,寫了這些字。我說要去取,他說,不必來回跑了,把時間用在做事情上。我說,那我寄些錢,表達心意。他說,把錢用在你的公益事業上。
“再造中國,走向未來”,其實最初我是不敢用的,覺得這八個大字太大了,我哪裡配用啊。但是,隨著“未來中國”的不斷發展壯大,我再一次體會到了老人家的遠見:兩年的時間裡,我們集合了國內外100多位公益導師,在全國20多個城市,進行了40多場公益演講,面對面的聽眾就達4萬多位大學生,最多的一場竟有8000多人,網上關注度也達百萬人。我們的書、雜志、電子簡報、青年營--用各種形式,成為青年成長的助力,重新構建了青年人的價值觀,不正是“再造中國”嗎?!當青年人真正發揮出太陽般的光亮和熱情,不正是“走向未來”嗎?!
每一次的“未來中國講堂”的遠行,我仿佛都能看到懷師的指引。不經意間,我們竟然走了那麼遠,影響了那麼多年青人的心。我們是凡夫,看不見,也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但有老師的指引和護持,我們創造了奇跡。每天郵箱裡各種熱情洋溢的來信,我意識到:“再造中國,走向未來”,老師讓我們的行動有了標的,有了方向,有了意義。給幾萬人帶去溫暖,帶去生命的感動,是老師把我,從一個平凡女人的樸素發心轉成一個走向菩薩的大悲路徑。
三、委以重任
宏達的一個短信把我召到了太湖大學堂,說老師2012年1月7日晚講《女人的修養》,讓我來聽,並小住幾日。懵懂的我,無法預知,此行竟然改變了我後半生的人生軌跡。
1月8日下午,我隨宏達來到了老師的辦公室(想起當時見到他的歡喜與拘謹,此刻的我又是淚流滿面)。他的辦公室不大,擁擠,而我更局促。懷師熱情地招呼我:快坐下,喝咖啡,吃點心,不要客氣,就像迎接一位老朋友的到來。老師開門見山:“王紅啊,你來的太好了。我要你來辦一個女校,這是我幾十年的心願。”他隨手把女校的名字給我寫到紙上,細致地告訴我,女校的內容,女校的目標。他說,“最好在南方起步,這樣我和宏達可以幫襯到你”。他考慮的是這樣的細致。老師講話有些口音,而且各種旁征博引,我跟上有些吃力,但有一句話,清醒無比地深深烙在了我的心裡:“趁我活著,把它辦起來”。我當即不假思索的說:“好,我做!”
出了老師辦公室的門,我有些嗔怪宏達,這麼大的事情,你事先讓我有個准備啊。宏達說,“我根本不知道”。晚餐桌上,南老師也說,的確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情。現在,我慶幸自己當時的應答,創立女校,對我來說,是“此生只為這一天”。
1月7日,2月18日,3月17日,南老師連續三次初講《女性的修養》,前所未有。老人家引經據典,從“西周三母”太姜、太妊、太姒的母儀天下,講到明初女詞人馮小青的“願為一滴楊枝水,灑向人間並蒂蓮”的大悲情懷。他說,母教,比哪個學校都重要;中華民族需要站起來,未來的時代需要女性站出來,這不是說一定要女性來做領袖的意思,而是女性作為社會的基本力量,需要培養和建立婦女的道德,來影響男人,影響社會與世界。辦女校,是為了培養真正有品德、有才能的女子,這樣的女子“母儀天下”,能使這個人類社會,使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
5月18日,我再上太湖。依舊是晚餐桌上,老師細致地問了女校的進展情況,他列出了女校教學內容的綱要,他說,你要做女校的第一個學生。你自己要帶頭好好學習,研究中國文化3000年的歷史,從中整理出女性在歷史上的作用。你組織一個女史研究小組,在太湖大學堂好好做調研,費用由我來出。他特別強調要用最前沿的網絡手段來推廣教學成果,這樣社會效應才能最大化。
7月12日,為了女校,我第五次來到了太湖大學堂,往常我都是匆忙來,匆忙走,這一次我竟然連住三個晚上。老師安排我到剛剛落成的太湖大學堂上海分院去參觀,准備讓我把女子德慧大學堂設在那裡。女子德慧大學堂,這個名字是老師起的,用簽字筆寫在紙上,他曾說,開學的時候再用毛筆寫,做校匾。11日下午,我正在禅堂打坐,接到短信,讓我去老師辦公室。老師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給一百萬元,幫助你啟動。不要有負擔,我們盡力去做就行,成不成,老天爺說了算。他總是那樣的輕松和幽默。幾面之緣,一百萬元,不需要借條,不需要承諾,這是怎樣的氣度,怎樣的人格?在我面前的不像是一位百歲老人,還是他正值壯年帶兵打仗時的意氣風發。次日下午,我從禅堂出來,面對老師辦公室的方向,淚流滿面,鞠了三個躬,默默在心裡發誓:我一定實現諾言,趁您活著,把女校建起來。用自己的一生,把它建好!
我沒有想到,這是最後一次與老師見面!
9月30日,又一次去太湖大學堂。行前,我特意仔細把黑色襯衫熨得平平整整,與老師相處的冬、春、夏三季,他總是衣著平整,纖塵不染,每一身行頭,都是那樣的妥貼,衣服的式樣是古典的,在我眼裡卻是那樣的時尚。看著太湖大學堂班車上的中外男女,在家出家人,我的淚止不住,老師“游戲人間九十有五載。醉心法海七十余春秋”,他這一生教化了多少人啊。
晚上六點半,我們列隊兩邊准備就緒。荼毗儀式開始了,陣陣的誦經聲當中,老師的法體緩緩從我們的面前經過,我不敢相信,與老師生前相處的十個夜晚,音容笑貌,歡聲笑語,就這樣被定格了。我站的位置正對化身爐的爐口,當火把點燃,當爐門封上的一瞬間,萬劍穿心!我跪在地上,不敢看眼前熱烈的火燒在老師的法體上,卻實實在在疼在我們的心上。我只能抬頭望天上的明月,湛藍,寧靜,皎潔,陣陣白煙開始升騰了,飄向禅堂的方向,如夢如幻。在中秋之夜,老師用這樣的方式,給我們上課:死亡不是痛苦的離去,而是一場歡欣的告別。
三十三周的日夜兼程,我向他老人家交了作業:聽了宏達關於女校開學的匯報和學員的反饋,老師非常高興,這是我一生中最欣慰的事,我實現了對老師的承諾:“趁我活著,把女校辦起來!”老師已在月圓之夜隨袅袅輕煙而去,那月亮,不像太陽那樣濃烈,卻溫柔,清涼,圓滿,無限深情地望著這個世界--這正是我心中的老師:隽永,寧靜,平凡而美好。我覺得老師依然在我們的身邊,他真的就在女子德慧大學堂的每一次課堂上!我無限的感恩懷師,沒有他老人家千裡召喚,命我取“德慧女人”這部真經,我哪能經歷這一路的種種風景。我本一個平凡女子,老師如光明燈,照亮了我的人生,從此不同,更堅定,更專注,向上,向前。
“此身已在含元殿,何必尋人覓長安”。這是老師曾經引用的話。他的離去,又是他的慈悲與遠見,讓我自主創業,自性成佛,辦我心中的女校,而不是他的。荼毗之時,我悄悄在他的化身爐裡,放進了一枝白玫瑰,它就是女子德慧大學堂,我相信,雖初綻放,但經後人共同努力,不懈奮斗,終會花雨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