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州禅的特色
淨慧老和尚
(2002年10月29日演講於香港智度會)
各位居士,各位朋友,很高興今天我們有這樣好的因緣聚在一起切磋佛法。大家白天工作都很忙,現在又犧牲了晚上的休息時間,把家裡的事暫時都放下,來這裡切磋佛法,這使我很感動。在這樣一種情形下,讓我來給大家講一點佛法,我也感覺到很有壓力,覺得這責任太重了。但是,既然潘校長提出來了,還有林居士以及各位這樣熱情地投入,我也只有來隨喜。因為我不會講廣東話,我講的話不知道大家能不能都聽得懂。(眾答:沒有問題。師雲:沒有問題就好。)
我今天講的題目是《趙州禅的特色》。“趙州禅”,顧名思義,就是趙州和尚的禅。在介紹“趙州禅”之前,我先來簡單地介紹一下趙州和尚。
趙州和尚的本來德號叫“從谂”,“服從”的“從”,“谂”字是“言”字旁加上一個“念書”的“念”,有的人把它讀成“從念”,應該讀“從谂”(cóng shěn)。他生活的時間是公元七七八年到公元八九七年,活了一百二十歲,正是中國的中晚唐時期。由於趙州和尚年齡大,在禅學方面造詣很深,並且樹立了獨特的禅風,所以人們都尊稱他“趙州和尚”,他的本名反而很少有人知道。一說“趙州和尚”大家都知道,而提到他的本名“從谂”,卻不知道。在中國佛教史上,人們都習慣於用所住地點的“地名”來稱呼那些有道高僧。
在古代,趙州是一個很有名的地方,在現在的河北省石家莊市附近,原屬於鎮州府,那個時候還沒有石家莊,鎮州府就是現在的正定縣。趙州和尚原籍山東,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出家了。他的剃度師是他家鄉的一位師父。他的得法師是南泉普願。南泉普願是百丈禅師的弟子,百丈禅師是馬祖的弟子,馬祖是南岳懷讓的弟子,南岳懷讓就是六祖的大弟子,所以趙州和尚是六祖底下的第五代。
南泉普願禅師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禅師,俗姓王,所以在禅宗史上,很多地方稱他為“王老師”。南泉也是一個地方的名字,在安徽的池陽,也就是現在的池州市,在九華山附近。南泉祖師所繼承的禅風就是馬祖的“平常心是道”。大家讀過馬祖的語錄就知道,馬祖創導的禅風就是以“平常心”為特色。
我們講趙州禅師或者趙州禅的特色的時候,要特別注意兩點:一是他從南泉普願禅師那兒繼承了“平常心是道”的觀點,這是趙州禅的第一個特色;二是“本分事接人”,這是趙州禅的第二個特色。平常心是道和本分事接人,應該說這是趙州禅最具普遍意義的兩大特色。
趙州禅師在柏林禅寺駐錫傳法的時候,當時這個寺院叫“觀音院”,還沒有“柏林禅寺”這個名字。在禅宗的燈錄上,“柏林禅寺”這個名字是找不到的,只提到趙州和尚住在觀音院或者趙州東院。
趙州和尚在觀音院駐錫的時候,已經八十多歲了。他在那兒傳播佛法的時間長達四十年,影響很大。但是,此前他參學的時間更長。我想,至少有六十五年。趙州和尚經過六十五年的苦修參訪,到了八十歲才開始出來傳法。從這樣一個數字中,我們可以看出,修行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他老人家對求法這件事情是多麼的慎重!有一首詩說:“趙州八十猶行腳,只為心頭未悄然,即至歸來無一事,始知空費草鞋錢。” 草鞋錢是什麼呢?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交學費”。在還沒有歸來的時候,這個草鞋錢、這個學費一定要交,只有把這個學費交了,你才會真正地有所收獲、真正地回家了,這個時候你才可以說:啊呀!我的學費都白交了!當你說學費白交了的時候,你已經是有所成就了。那麼,趙州和尚知道空費草鞋錢是在什麼時候呢?在他八十歲的時候。可見修行悟道這件事情是多麼的艱苦,需要一個漫長時間的磨練,才能夠達到目標。達到目標以後怎麼辦呢?還要繼續修。知道草鞋錢白費了,並不等於說從此以後就可以一勞永逸地休息了。虛雲老和尚,大家都知道,他老人家也是一百二十歲。他修行的時間有多長呢?他在五十五歲以前還在苦修,還在到處參訪。五十五歲那年,他在高旻寺打禅七,杯子掉到地下,“啪”的一聲,開悟了,這時他才知道空費了草鞋錢。開悟之後,虛雲老和尚並沒有閒著,而是繼續弘法。他弘法的時間是從五十五歲以後才開始,到他建道場的時候,已經是六十多歲了。大修行人他自己有把握,覺得到了六十歲在佛教裡正好可以做事情,所以他也活了一百二十歲。我們現在的人到六十歲都要退休了,在古代的祖師們那兒,正是成熟的時候,正是爐火純青的時候,正是弘法利生的時候。
由於趙州和尚住持觀音院,所以在唐、宋時期,趙州觀音院可以說是盛極一時,宗風大振。到了遼金時期,柏林禅寺一度成了律宗的道場。元朝的時候有位臨濟宗的禅師又把這個地方恢復成為禅宗的道場,叫做“格律為禅”。此後,一直到明清,這個地方仍然是禅宗的道場。清朝雍正皇帝對趙州和尚的禅風、語錄曾經贊賞有加。在《御選語錄》裡,雍正皇帝專門為趙州和尚的語錄寫了一篇序文,認為趙州和尚是達摩以來、六祖以下一個非常有特色的、見地非常透徹的大禅師。當然我們不一定要以雍正皇帝的“金口玉言”作為判斷標准,但是,我們都知道,雍正皇帝在禅宗方面曾經用過功夫,並被當時及後來的一些大禅師所印可,這一點在教界和學界都是公認的,因此,雍正的話應該說是有其根據的。
現在日本禅學界,研究中國禅宗最有名的學者阿部正雄,他寫過一本書,其中提到,六祖以後最有代表性的禅師有兩位:一位是臨濟祖師,另一位就是趙州和尚。他說,這兩個人,一個代表了智慧,一個代表了慈悲。臨濟禅師代表了智慧,趙州和尚代表了慈悲。
這兩位禅師的禅風各有特色,他們傳禅的地方相距只有一百二十華裡,當時同屬鎮州府。臨濟宗的發祥地就在今天正定縣的臨濟寺,位於石家莊以北十五公裡。趙州和尚的觀音院就是今天的趙縣柏林禅寺,位於石家莊以南四十五公裡。在同一個時期同一個地區之內,同時出現這樣兩位偉大的禅師,這絕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漢語中有個名詞,叫做“走江湖”。這個詞最初出於佛教,是由禅宗的人說出來的。“走江湖”一詞揭示了中唐以後禅宗發展的一個現狀。當時,江西、湖南兩省的禅宗非常興盛,出現了很多非常有名的大禅師,天下的禅人莫不歸仰,因此,參學的禅人不是到江西就是到湖南。所以就有了“走江湖”的說法。當時禅宗的大祖師都集中在江西、湖南兩地弘法,而河北這個地方,卻很少有人來。趙州和尚和臨濟禅師同時出現在河北弘揚禅法,這說明兩位祖師的禅風跟北方人有大因緣。
下面,我想分五點跟大家談談趙州禅的特色,講完以後,留一點時間同大家交流。
首先講趙州禅的第一個特色——“平常心是道”。
“平常心是道”出自趙州和尚的悟道公案。《趙州禅師語錄》中講:趙州和尚參南泉普願禅師的時候,向他的老師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如何是道?”南泉祖師回答說:“平常心是道。”趙州和尚進一步問:“還可趣向也無?”意思是說,我們能不能走向平常心?怎樣才能走向平常心?南泉說:“擬向即乖!”你准備向平常心那個方向走去就錯了。在座的都是知識分子,有不少是學佛的老前輩,像嚴老(嚴寬祜居士,虛老的在家弟子,當時也在座),我想,大家都能夠體會“擬向即乖”這句話的深刻含義。你想要往那個地方走,認為有個目標可追,就已經不是平常心了。道就在心中,本自具足。“擬向即乖”,多深刻呀!趙州和尚那個時候還沒有了然,他接著問:“不擬爭知是道?”他說,我不走向那個目標,怎麼知道它是道呢?可見趙州和尚當時還是在知識的層面來領會他師父的這句“平常心是道”。南泉接下來說:道不屬知,也不屬不知,屬知不對,屬不知也不對,知是妄想,不知是無記,“若真達不疑之道”,真正達到道的境界,心猶如一輪明月,高高地懸掛在虛空當中,朗照萬物而如如不動。這個“朗月孤圓”的境界就是平常心。趙州和尚到這個時候才“頓悟玄旨”,忽然開悟。
我們現代人也經常使用“平常心”這個詞。比如說,某某人受到一個很高的榮譽,好心的人就會提醒他千萬不要太高興,要以平常心來對待。因為曾經有人因為得到一個很高的榮譽,或者突然之間發了大財,高興太過,結果一命嗚呼。這樣的事好像在生活裡經常聽說過。因此,無論是毀是譽,都要提得起,放得下,以平常心來對待,不要太執著。
在禅宗裡,平常心是一個非常高的境界,不是普通人所能做到的。不過,我們可以把平常心這樣一個禅味非常濃的高深境界,滲一點水把它淡化,然後在生活中加以運用,那是很有用的,也很靈驗,它能夠幫助我們在毀譽面前心態平和,不至於波動太大。
保持一顆平常心非常不容易。我記得我的童年時代,聽說明天要過年了,興奮得晚上睡不著覺——過年要穿新衣服。盡管我很小出家,但是在一位比丘尼老師太的照顧下,每年過年的時候,我也能夠穿上一件新衣服,所以新年的前天晚上,睡不著覺,等著明天穿新衣服。我想我們在座的各位、特別是老人,像嚴老這個年紀的人,可能都有過這樣的經驗。現在二十歲左右的人不能體會這種心態。因為他們天天穿新衣服,天天吃得非常好。小孩子的這種心態,可以稱之為童心,它對身體不會有太大的損害。但是,上了年紀的人,如果還象小孩子那樣,遇事就興奮,放不下,比如明天有一件什麼高興的事,或者明天會遇到什麼特別不愉快的事,心裡老想著它,睡不著,吃不下,坐不穩,那就很危險。對身心來說,它是一種摧殘。那不是童心,而是一種憂慮的心,一種不平常的心。
因此,我建議我們一定要用禅的這種平常心來對待生活中的一切毀和譽、名和利、好和壞。面對社會萬相,要以這樣一顆平常心去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然後放下它。“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證嚴法師的這句話講得很好。但是,我們還要進一步弄清楚,用什麼心態去面對它、接受它?就是用平常心。所以我覺得,在這十二個字前面再加四個字,就更完整了——用平常心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這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修行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法。
前面說過,真正保有一顆平常心很不容易。趙州和尚經過了六十五年的磨練,才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我想,我們現在處在末法時期,生活環境與過去有很大的不同,不知道要復雜多少萬倍。今天我們所受到的誘惑比起唐朝來,比起清朝,甚至比起十年前來,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一方面,我們的善根淺薄了,另一方面,我們面對的誘惑太強烈了,求道的時間太少了,所以成道也就比以往更困難。因此,如果說我們稍微有一點點相應了,我們要以百倍的信心、百倍的努力來保任它,並在生活中好好地去運用它。
這是趙州禅的第一個特色。這個特色,在今天已經滲透到我們社會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大家都會說平常心,這就是禅的力量——禅的滲透力量和禅的生命力所在。我們大家天天在說、天天在用“平常心”,卻不知道它的源頭在什麼地方。源頭就在六祖那裡、在馬祖那裡、在南泉那裡、在趙州那裡。這就叫做“百姓日用而不知”。我希望每一位事業成功的人士、正在創業的人士、學佛有成的人士、正在學佛的人士,都努力地去培育這顆平常心,保任這個平常心。
趙州禅的第二個特色是“本分事接人”。馬一浮先生寫過一幅對聯,叫做“平常心是道,本分事接人”。馬一浮先生是我國現代的一位大儒者,也是大禅者、大書法家、大篆刻家、大學問家。他已經去世幾十年了,但是他的影響還在。弘一大師出家就是馬一浮先生成就的。
“本分事”,在趙州和尚的語錄裡經常提到。他說,“老僧只以本分事接人”,如果還有其它的接引方法的話,那是三乘十二分教的事,與老僧無關。你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就到我這兒來。假使不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你可以去選擇其它法門,與老僧無關,老僧只教這一條——“本分事接人”。這個接引人的方法很高峻,也很高明。用現在的話來講,他是“專業化、高精尖”。人人都有本分事。大事未明是本分事,大事已明也是本分事。禅宗要解決的問題,也可以說是佛教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我們每個人的本分事——本分事是什麼?怎麼來解決?解決了以後又怎麼辦?等等。我們之所以來接觸佛法、學習佛法,就是因為我們有一個根本問題不能夠解決。
我記得有一年跟楊钊先生交談。大家都知道,楊钊在我們這個圈子裡頭是鼎鼎有名的。他非常健談,他說話時別人插不上嘴。八年前,我們有一次在一塊吃飯,他談起他學佛的過程。他說,他的事業已經達到了一定的水平了,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穿,可以說吃喝玩樂一切都不愁了,我還要做事干什麼呢?我做事究竟有什麼意義呢?他很疑惑,找啊找,找來找去,找了天主教、找了基督教、找了道教,結果都不合他的意,最後他終於找到了佛教。找到了佛教之後,他覺得再做事情就有意義了。意義是什麼呢?他說,我們不能專門為自己做事情,我們做事情是要回報眾生。這就是菩薩的本分事。我想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從這一點入手:首先不要只為自己生活,不要專門想著自己,要多多考慮他人,用菩薩的精神來要求自己。如果我們能夠在行菩薩道的過程當中,不斷地超越、提升和完善自我,那就算把自己的本分事解決了。要我們每一位都拿出八十年的時間或者六十年的時間來解決本分事,不大可能。所以我覺得楊钊解決本分事的途徑,值得我們大家參考。我們可以通過利他的精神,不斷地發展自己的事業,又不斷地回報社會,並在這樣一個過程當中去逐步地解決自己的本分事。解決本分事,用現代時髦的話來說,就是要淨化自己的靈魂。雖然佛教不講靈魂,但也不是說就沒有靈魂的影子,還是有靈魂的影子。如果沒有靈魂的影子,那我們的一切努力就沒有什麼意義了。這是斷滅論——完善不完善、完美不完美、超越不超越不都是一樣嘛。
佛法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我們每個人的本分事。“本分事”說到底,就是要找到我們的本來面目。本來面目要從菩提心、菩薩道、菩薩行中去找,同時還要在菩提心、菩薩道、菩薩行中去落實。如果我們找到了本來面目,卻不去把它運用在利他的事業當中,那麼,找到和沒有找到又有什麼區別呢?大乘佛教的根本精神,或者說禅的根本精神,就是一切是從利他出發,而不是從自己出發,在利他當中來利益自己。這多少有點像馬克思主義,馬克思認為,無產階級只有在解放全人類的前提下,才能夠徹底解放自己。實際上,如果真的做到的話,這也是一種菩薩精神。太虛法師說過,他曾經讀過斯大林傳,讀完之後,在書上批了幾句話,他說斯大林具有佛教的菩薩精神,只可惜缺少了一點慈悲心,因為他殺人太多。太虛大師說這個話是在抗戰期間。他在那個時候就對斯大林做出這樣的評價,可以說是“孤明獨發”,具有先見之明。作為一代大師,這樣看待這個問題,確實值得我們思考。
在趙州禅師語錄裡,有兩個公案,一個叫趙州關、一個叫趙州橋,這可以算是趙州禅的第三個特征和第四個特征。
在趙州語錄裡,曾多次提到“趙州關”。但是,請注意,實際的趙州關和他這裡所說的趙州關含義是不同的,一個是地理概念。到過雲居山的人都知道,雲居山的第一道山門就叫趙州關。在趙州禅師語錄中,趙州關則是一種禅的境界。
宋朝有位無門慧開禅師,他把趙州語錄裡邊的“狗子無佛性”公案,提練成一個“無”字,並把它當作是禅門第一關。這個“無”字公案,既是趙州禅的一關,也是禅宗的一關,所以又叫“無門關”。“無門關”就是從“趙州關”演化而來的。
“狗子無佛性”公案是怎麼一回事呢?
有僧人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雲:“無”。
當然下面還有一些話,無門慧開禅師撇開它們不管,只抓住前面的這幾句。日本人也是這樣做的——單單提出一個“無”字,並把它當作宗門第一關來參。日本的禅師寫條幅的時候,有時只寫“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雲無”這幾個字。州就是趙州,雲就是說。有時候只寫“州雲”,然後底下一個大大的“無”字。日本禅師每次說法結束,就大吼一聲:“無——!”有一年,在柏林禅寺普光明殿落成典禮上,日本福島慶道禅師,他在趙州塔前拈香,拈完香說了四句偈子,之後大吼一聲“無”字,整個院子裡的柏樹和塔感覺到都在搖晃、都在震動!那就是禅的精神。所以無門慧開禅師講,趙州和尚“狗子無佛性”的這個“無”字,是禅宗的第一關,所以叫做“無字關”,或者“無門關”。《楞伽經》上面講“無門為法門”,也是這個意思。沒有門,但又是個法門,參禅悟道必須透過這個門,不透過這個門,你就別想入禅。
“無”是什麼意思?到了大慧宗杲的時候,它的意義才真正地被剝開。他是怎麼剝開的呢?他說,“無”不是“有無”的“無”,不是什麼都沒有,也不是“虛無”的“無”。你不要把它當作知識來領會,也不要在思維裡面卜度它的意思,左一個猜想右一個猜想,大概是這個意思,大概是那個意思。他說,這些都不對。無就是無,它是一個整體,它不是一個二元對立的東西。有無的無是二元對立。無門關的無不是二元對立,沒有對立面。我想,沒有對立面的無的境界,應該是佛法的最高境界,也是一切哲學的最高境界,也是我們生活當中的最高境界。生活當中最高的境界、最親切的體會應該是無,而不是別的什麼東西。
你在點頭,你為什麼點頭?你點頭的意思是什麼?我不明白。會心處只有自己清楚。你在笑,你笑什麼?我也不明白。你覺得有所會心,才發出微笑。如果你不滿意,你會這個樣子(師做不滿意狀的表情)。盡管你會做出這個動作來,但是心裡的感受是別人無法體會的,它是不共的。每個人心裡的感受都是不共的。這不共的東西是什麼呢?這就是無的境界。在生活中,這是一個普遍的現象,盡管是很淺的層次,但它是一個實際的存在。包括基督教、天主教,它的信徒到了最終的最高的體會,也是沒有辦法表述的,也得用“無”來表述。用“無”來表述也是一種無奈的辦法而已。真正的那種味道,說個“無”也是多余的。但是人類畢竟要交流、要溝通,要有辦法來傳達我們的心得體會,所以就用一些符號來加以表示。無字也是如此。無是大智慧,是無漏慧,是禅的最高境界,是佛教的最高境界,也是我們生活的最高境界。
“無”可以用眼神來交流,但是無法用語言來交流。因為語言說出來的都是有,說出來的都不是無。在修行的過程中,“無”是一種方法,叫做參“無”字公案。在參這個公案的時候,你要把一切的一切都掃蕩干淨,空諸所有。當我們把一切二元對立的東西從思想裡掃蕩干淨了,這個時候,你是一法不立、一念不生的。可惜,我們絕大多數人最多不會超過五分鐘就有第二念。最短不到一分鐘就有第二念,甚至頂多保持一念、二念、三念、四念,就有妄念穿插進來。
修行就是這樣的不容易,也可以說,我們修行所面對的心靈的環境,就是這樣的嚴峻。我們人類所面臨的環境嚴峻到什麼程度,我們心靈的環境就會嚴峻到什麼程度。所以要參“無”字,要讓它占據我們整個的心靈空間,使我們整個心靈再沒有別的東西了,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就有親見本來的希望。如果不能讓它占據我們的整個心靈空間,要親見本來,談何容易!
第四個特色是“趙州橋”。趙州確實有一個實實在在的趙州橋,它是隋朝修建的。不過,在趙州語錄中,它主要是指一種精神的橋梁。橋,從此岸到彼岸,從南到北,或是從東到西,方便人們來來往往。
趙州語錄中記載,有僧問趙州:“如何是佛法?”趙州和尚沒有像我今天這樣胡言亂語說了一大通,只說了三個字:“趙州橋。”大家想想看,佛法和趙州橋有什麼關系?有關系。那僧人進一步問:“如何是趙州橋?”趙州和尚回答說:“度驢度馬。”橋就是用來度驢度馬的,驢馬都要從橋上走來走去。佛法是不是這樣呢?佛法就是一個橋梁,一切眾生通過它從煩惱的此岸到達菩提涅盤的彼岸。人要從這個橋上走過去,其它一切眾生都要從這個橋上走過去。佛法就是起這樣的一種作用,負荷的作用、引眾的作用。這是一種大地的精神,菩薩的精神。橋梁絕對不會說人可以過,牛馬到此止步。度驢度馬嘛,平等無有分別,驢馬可以從這裡走,一切眾生都可以從這裡走,這叫普渡眾生。這就是佛法。“趙州橋”體現了趙州和尚禅法裡面的大慈大悲的精神。
所以,趙州禅法的第三個特色和第四個特色,分別代表了慈悲和智慧。趙州關是大智慧,趙州橋是大慈悲。由這兩個公案,我們可以引申出“覺悟人生”的大智慧、“奉獻人生”的大慈悲——這就是我所提倡的生活禅的根本所在。
下面簡要地介紹一下生活禅。生活禅的宗旨“覺悟人生、奉獻人生”。這個口號是從哪兒來的呢?就是從趙州和尚的“無門關”和“趙州橋”那兒來的。這八個字是對菩薩精神的現代诠釋,是對悲智雙運的通俗理解。整個大乘佛教的精神,就凝聚在“覺悟人生、奉獻人生”這八個字當中。為了使它更加切合我們每個人的思想修養,近年來,我又把“覺悟人生”和“奉獻人生”,定位為:“覺悟人生”就是要不斷地優化自身素質,優化自身素質是沒有止境的,從人天乘、菩薩乘,直到一佛乘,就是一個優化素質的過程;“奉獻人生”就是要不斷地和諧自他關系。慈悲的最終落腳點就是要讓世間上所有的人都能夠和諧相處,相互愛護,相互奉獻,所謂“人人為我、我為人人”,過一種和諧的生活。和諧的生活就是道德的生活。我記得梁漱溟先生講過,什麼叫做道德呢?“生命的和諧就是道德。”
這幾天每天都有機會看看報紙,在寺院裡沒有這個機會。看了報紙以後,我感覺到,這個世界太不和諧了,我們生命之間太不和諧了。去年9·11事件的時候,我剛好在羅馬,那一天我身體不大好,沒有出去參觀。同行的人一回來就告訴我,美國的世貿大廈被恐怖分子炸毀了,死了多少多少人。啊呀!我的心好像要崩潰了。我們面對的是這樣一個恐怖的世界。我想起,世貿大廈最頂層還留下了我的足跡,現在再要去尋覓那個足跡已經了不可得了,煙消雲散了,多麼恐怖啊!今年從十月十二日到二十三日,十一天的時間就發生了兩起慘絕人寰的大恐怖活動。大家都比我清楚,十二日是印度尼西亞巴厘島恐怖事件,死亡二百多人,傷的人數就更多。一直到現在,我聽說還有四十多位香港人的屍體找不到了。二十三日,莫斯科的一個劇院發生了所謂綁架人質事件,八百多人被恐怖分子綁架,雖然這個問題得到了解決,但是恐怖分子五十多人都死了。作為生命來講,我覺得他們在愚癡的驅使下,白白地去送掉了自己的生命,太沒有價值啊!盡管他們的恐怖行為應該受到譴責,但是他們這樣的愚癡還是值得同情的。當然那些無辜死亡的人質更值得我們同情。
我們人類的生存環境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實在令人擔憂。所以,強調人與人之間彼此的和諧是多麼重要啊!我覺得,修行就是要把慈悲的精神轉化為不斷地和諧自他關系這樣一種實際行動,這樣,佛教的菩薩精神才不至於停留在口頭上,停留在書本上,或者局限在寺院裡。不斷優化我們每個人的自身素質,就是要用大智慧來作指導,不斷和諧自他關系就是要用大慈悲的精神來作指導。趙州禅裡的趙州關和趙州橋所啟示的精神,對於我們今天的世界來說太重要了。
下面,我想把我今天講的內容,作一個簡短的小結。我們說一千道一萬,如果不把它們變成實際行動,那只能是口頭禅,沒有什麼實際價值。最要緊的是,要把它們落實在當下。修行要從當下開始,不要等下一個小時,更不能等明天。不要說不能等到下一個鐘頭,連下一口氣也不要等。就在這個時候,就在此時、此地落實修行。安祥自在就在當下,成佛作祖也還是在當下,絕對不要等明天。只有今天的努力,才有明天的成功;只要有當下的努力,就有當下的成功。努力和成功是同時的,是完全沒有距離的。所以我經常講,要將修行落實於當下,當下就可以獲得安祥自在,當下就可以成佛作祖。最後我想以我經常講的四句話來供養各位:“將信仰落實於生活,將修行落實於當下,將佛法融化於世間,將個人融化於大眾。”
我們要時時刻刻感恩大眾、感恩所有的人,感恩我們的敵人,感恩我們的朋友,感恩我們的親人。因為所有的這三種人,敵人、朋友、親人,都為我們的存在提供了條件、提供了幫助、提供了機會。所以我們要用一種感恩的心來面對社會、面對世界、面對大眾。
阿彌陀佛!感恩各位!
下面還有一點時間,大家有什麼問題可以提出來互相切磋。
林富華先生:我們大家剛才聽了淨慧法師非常精彩的開示。法師所開示的內容涉及到禅宗許多有名的公案。在座的有很多修行人在修行過程中對這些公案會有不同的解答,趁這個機會,大家可以提出來互相交流。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什麼困難,我們也可以在這裡提出來向法師請教。平常心很重要,平常心是道。要做到平常心不容易,比如平時我們就很難保持真正的心平氣和。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我們要能夠在不順利的時候、不開心的時候、不順氣的時候,做到心平氣和。平時大家都覺得理直氣壯是對的,但我認為是錯的。我們應該用平常心,應該是理直氣和。“智度會”的會員和在座的嘉賓都是有相當的人生閱歷,現在我們趁淨慧法師這樣的大德在場,希望大家積極地提問。
淨慧大和尚:你們可以用廣東話提問,我聽得懂。我會聽不會講。
問:剛才您提到那個日本禅師到你們寺裡去講那個“無”的時候,那個塔也震了,樹也震了。這使我想到“師子吼”法門。請問法師,如何理解棒喝?
答:平常我們說話千言萬語,都是在挑動對方的分別心,都是在引導對方去不斷地分別。禅宗的“棒喝”恰恰相反。棒和喝是禅宗常用的兩種接引人的方法。一棒打下去,把一切意識流一刀兩斷,那一刻只有感受,沒有分別。“喝”也是如此。呵!(師大吼一聲)大家怎麼樣?沒有分別。如果你的功夫做得好,通過這一喝,意識流切斷了,分別心切斷了,你就可能在這突如其來的一喝之下,豁然開悟。所謂 “三尺棒頭開正眼,一聲喝下歇狂心”。狂心若歇,歇即菩提;正眼若開,開了就是佛。這是禅宗最直接的接引法門。但是,我們現在的人已經不能接受了。我忽然喝一下,你們都嚇跑了,抱怨這個和尚一點禮貌也沒有,更不要說打你一棒;真打你一棒,你可能馬上去報警、起訴我。(眾會心地大笑)不過在禅門裡,打不要作打會,喝也不要作喝會。那才是修道的心態。
問:運動員怎樣才能夠保有平常心?是否一定要打倒對方才是平常心?
答:運動員最需要學會用平常心去對待賽場中的種種事情。運動員的心的波動是最大的。如果沒有平常心的話,會影響成績,會影響實力的發揮。如果你能夠用平常心去對待暫時的得失成敗,那你一定會取好的成績。
問:如果打敗對方,是不是很不慈悲?(眾笑)
答:那是最大的慈悲。(眾笑)讓對方有更好的機會來提高自己。(眾大笑,並熱烈鼓掌)
問:法師,平常心跟開悟有沒有關系?
答:南泉祖師講的平常心,趙州和尚講的平常心,或者說禅宗講的平常心,是開悟以後的一種境界,我們平常所講的平常心是一種人生的修養,兩者的層次是截然不同的。我們平常所說的平常心,還很勉強,僅僅是一種人生的修養而已,是比較淺層次的平常心,還達不到禅宗所說的那個高度。但是,我覺得,作為人生修養,有平常心比沒有平常心要好。禅宗的平常心,有時候用起來可能看似很不平常,比如,禅師打你一棒,你覺得平常嗎?但是,從禅師的本心而言,它是平常的。師父對你大喝一聲,你看著不平常,可是他的心卻是慈悲的。作為一種人生修養,我們一天到晚提醒自己:我要做到文質彬彬,我要做到有禮貌,我要做到盡量地克制自己,這些都是在“有心用功”,做到這一點已經是很難得的。但是,它還不究竟。總之,平常人講的平常心,只是一種人生的修養、人格的歷練、人際關系的和諧。
問:師父,請問,覺悟以後的平常心同如如不動有什麼分別?
答:兩者應該是一體一用的關系。如如不動是體,平常心是從體起用。因此二者之間有別又無別,無別又有別。
問:師父,您講到我們要培養自己的平常心。那麼,請問我們該怎樣來培養我們的平常心呢?
答:我想,這是一個漫長的佛法修養過程。佛法修養有四個途徑。像禅宗所講的平常心,那是高層次的平常心,要獲得這種平常心,除了用禅的方法外,也可以使用一些通常的方法,比如教下所講的“親近善士、聽聞正法、如理作意、法隨法行”。這幾句話非常好。按這幾句話去做,就可以使我們不平常的心逐漸地變得平常起來。“善士”就是善知識;好的老師、好的道友就是善知識。親近就是多多地去接近,多多地請教。古人講,“與善人交如坐芝蘭之室”,意思是說,跟善士交往,我們就會得到善的薰染,好比我們經常坐在花樹底下,我們的身上會染有香味一樣。聽聞正法就是通過文字語言不斷地接受佛法的薰陶,逐步地改善自己的心態,多接觸善的東西,遠離不善的東西。“法隨法行”,法是指的佛法,“隨法行”就是我們的一言一行都要按照法的要求去做,這就叫“法隨法行”。“如理作意”,“作意”在這裡是觀照、覺照的意思。我們僅僅從知識上知道了佛法還不夠,還要進一步按照佛法的道理來觀察事物,思考問題。只有真正地學會了用佛法的道理,不斷地在日常生活中起觀照,佛法對我們才是有用的,人生的淨化、平常心的養成才有希望。我希望大家記住這四句話,這是學習佛法的一個最基本的途徑。這四句話包含了聞慧、思慧和修慧,“聞思修”叫做三慧,因為我們的智慧就是從這三個方面來的。由“聞慧”入文字般若,由“思慧”入觀照般若,由“修慧”入實相般若。
問:師父,我有一個問題想聽聽您的開示。在修行過程中,我很想提升自己,使自己得道,這個道理我很理解也很明白。但是,修行到一定境界,還要普度眾生,這個問題我不明白、不理解,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再一個問題,如果我們沒有得道,我是否就沒有能力普度眾生呢?
答:佛教認為,大地一切眾生,他們的生命都不是一次性的。我們的生命講到過去就是無始,講到未來就是無終。它是一個無始無終的生命之流。我們每個人就是在這個生命之流中不斷地輪回流轉。所有眾生的位置都在不斷地發生變動,這是由我們所造的善惡業力決定的。在無盡的輪回過程中,所有的眾生、所有的生命,都曾經互為父子,互為兄弟姊妹,互為親朋好友,比如說,這一輩子他是我的父親,我是他的兒子,也許上一輩子我是他的父親,他是我的兒子。既然如此,那麼,所有的眾生從無始以來,對我們每一個人來說,都有無量的恩德。明白了這個道理,面對無量的眾生,我們就要心懷感恩。這就是佛教中經常講的,要“上報四重恩,下濟三塗苦”。“四恩”就是“國土恩、眾生恩、父母恩、三寶恩”。從報恩的理念出發,我們要普度一切眾生,也就是說,要盡自己的條件,向所有這些對我們有恩的人,提供幫助。為所有的人提供幫助,這就是“度眾生”。我們既不要把度眾生看得那麼難,也不要看得那麼簡單。幫助他人雖然是很平常的事情,但同時卻體現了一種非常崇高的理念。不知道我講的這些能不能為你提供一點點幫助。
問:我覺得剛才兩個多小時聽您的講述,學到了很多東西。您剛才提到的幾件恐怖事件,對我來說也感覺非常震驚。這樣的事件,包括去年的9·11事件,請問我們該如何以平常心去對待它們?希望您指教。
答:經常有人把“平常心”理解為對人世間的漠不關心。這種理解是不正確的,它把平常心裡邊所包含的大智慧、大慈悲的精神統統給抺殺掉了。平常心就是要有大智慧,平常心就是要有大慈悲。面對9·11事件,我們不能漠不關心。面對最近發生的兩起慘絕人寰的恐怖事件,我們也不能漠不關心。平常心是大智慧與大慈悲的統一。平常心與大智慧大慈悲之間是體和用的關系,體現了佛法度世的精神,是佛教度世精神的具體體現和運用。因此,說到平常心,我們千萬不要把它同大悲心對立起來,一旦對立起來了,就會有損佛教的慈悲精神。面對9·11事件,如果說,“咳,這件事發生了嘛,以平常心對待它就完了”,這個就不是平常心,而是一種冷酷無情。平常心盡管平平常常,但是它也是有血有肉的,否則的話,佛教對這個世界就一點用處也沒有。正因為有了平常心,所以才會生起“同體大悲、無緣大慈”。平常心是一種平等心,是一種沒有選擇的愛,是面對芸芸眾生普施甘露、普降法雨的大慈悲。這樣來理解平常心,我們才會抓住佛教的真正精神。
問:我對佛法的研究很膚淺,但是我知道做事要負責任,也知道有因果輪回的事實。有些人在不好的環境下死亡,例如9·11事件,那麼,他們的死是因為他們在這之前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應該得到這樣的報應嗎?
答:不知道大家讀過《藥師經》沒有?《藥師經》裡講到有九種橫死。橫死的意思是本來可以避免卻沒有去努力避免的意外死亡,屬於非正常死亡。它是必然中的偶然。必然的東西,如生老病死,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偶然性的東西,如車禍、醫療事故等,如果采取相應的措施,是可以避免的。有些災難性的事件,本來是可以避免的,但由於某種原因沒有采取有力的措施,而導致災難的發生,9·11事件也好,最近發生在巴厘島和莫斯科的這兩起件事也好,它們都屬於橫死。我記得1996年中國大陸南方發大水,當時中國宗教界都踴躍地發起了救災活動,佛教界可以說是一馬當先,捐錢最多,行動最積極。當時某宗教的一些人說:“這些人之所以受災,就是因為他們不信主啊,這是上帝的安排和懲罰啊”。當時丁光訓主教嚴厲地譴責了這種說法。他說,在大災大難面前,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反而說出這種幸災樂禍的話,人性何在?不要說神性,連人性都沒有。神性要和人性統一起來,神性是人性的提升,如果連人性都沒有了,神性在哪兒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