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良八老”列傳
雲南省曲靖市陸良縣,有8位普普通通的農村老人。自1980年開始,在長達30年的時間裡,他們一直堅守在漫漫荒山上,目的只有一個——種樹、護林。
一輩子生活在農村的老人,有半輩子花在了種樹上。從當初的敦實壯漢,到如今的老態龍鐘,8位農村老漢為後人們留下了什麼?政府有了統計結果:13.6萬畝樹林。8位老人已經將他們種下的13.6萬畝樹林全部無償捐獻給了當地政府。
今天,8位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已經全部下山,回歸到普通的農家生活之中。
2月下旬,都市時報記者趕往陸良,走近“陸良八老”,試圖呈現8位老人為之奉獻了30年的那段綠色往事。
陸良“花木山林場”的誕生
從陸良縣城出發,車行半小時左右,便會駛到一條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上。沿途,順著車窗往外看,不遠處的高山上大多遍布亂石,只有低矮的小灌木和稀疏的草叢。“這是典型的巖溶地貌,土地石漠化程度比較嚴重。”當地宣傳部門工作人員解釋。
車輛繼續前進,不久,道路兩旁的大山突然變換了一種顏色,滿眼的郁郁蔥蔥,將荒山盡數覆蓋。“這就是那八位老人的功勞,是他們把樹種在了那原本的荒山上。”
這裡,就是被稱為“花木山林場”的7400余畝林地。此地距陸良縣城約30公裡。由王小苗等8位老人牽頭,硬是在荒山上造出了一片林區。
在老人們的記憶裡,曾經的“花木山林場”只是一片大山,既沒有花也沒有木,除了滿眼的山石,再無其他。
“1980年年末,當時的大隊民兵營長王小苗在帶領民兵上花木山訓練打靶時,發現目光所及竟是滿眼荒蕪。在一次次內心隱隱作痛之後,‘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感覺無時無刻不在侵擾著他”。——這是此前見諸媒體上的、“領頭人”王小苗決定上山開荒種樹的解釋。
當時,王小苗征得了所在大隊領導的同意。在他的召喚下,出於朋友、兄弟情誼,有7個人欣然應允,加入了他的種樹隊伍。從揮起鋤頭鑿開第一個樹坑起,這八位漢子或許未曾想到,此後漫長的人生歲月裡,他們將始終與這座山、這片林為伴。
光禿禿的石頭山,一鋤頭下去,沒鑿開坑,卻與頑石相碰,火星四濺。幾位老人都清楚地記得,山石太硬,一把新鋤頭挖不了幾個坑就要報廢。等千辛萬苦地挖好樹坑,把樹種撒進去,又遲遲不見種子發芽。刨開樹坑一看,樹種已不翼而飛。“山上的小鳥、老鼠常常過來禍害,一不小心樹種就被它們偷吃了。”
為了保證合適的時節,王小苗等人選擇在冬季上山。海拔2000多米的花木山上天寒地凍,他們只能在山上臨時搭就的簡陋棚子裡入睡,第二天一早,就得冒著嚴寒挖樹坑、填埋土壤。花木山終年缺水,所種樹苗只有等雨水來澆灌。每到雨季來臨之時,為了保證樹苗的成活率,他們只能一次次地冒雨栽種……
這段艱難的“培綠”之路,前後歷時4年。到了1984年年中,占地7400余畝的林場,已經具備了雛形。為了紀念大家曾經的艱辛付出,8個人一致同意,將這片林場取名為“花木山林場”。這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8個人種樹,每人每天7毛錢收入
“花木山林場”建成之後,一段時間裡,8個人自然而然轉變身份,成了護林員。他們一直守在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林場裡,巡山、護林。
花木山造林成功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一時間,有不少附近的鄉鎮派人找上門來,請求王小苗他們前去幫助造林。雖然都親身經歷過在荒山上植樹造林的艱辛,而且報酬微薄,但他們仍然決定:去!原因很樸素:“雖然苦,但算下來,上山種樹每天還能賺7毛錢,在村裡生產隊干活每天只有2毛錢,種樹的收入要多很多。”
有關“每天7毛錢收入”的說法已是後話。其實,上山種樹之初,誰也沒法保證他們每天都能掙到7毛錢。而且,種的樹若不能通過林業部門驗收,他們的全部辛苦將化為烏有,一分錢都拿不到。根據當時的政策,必須等所種樹木的成活率達到一定比例,政府部門才會以10元/畝的價格予以兌付(後來這個數字漲到了15元/畝)。
在這8個人植出“花木山林場”的過程中,雖然大家都不識字,但他們已經在實踐中積累了挑種、育苗、移栽、管護等一整套成功經驗,特別是“先育苗後移栽”的方法,被證明大大提高了荒山造林的成功率。其他鄉鎮之所以來邀請他們去造林,正是看中了他們的成功經驗。
從附近的鄉鎮開始,8個漢子率領數百名普通村民組成的造林隊伍,走遍了陸良縣的周邊,甚至還去了附近的師宗縣。以前他們離家僅有數公裡,後來離家越來越遠,十公裡、幾十公裡、上百公裡……由於山高路遠,交通不便,他們帶領的造林隊伍肩背樹苗,一籮筐一籮筐地背上山去。從購買種子開始,圈地育苗、整理土地、上山挖坑、挖土移栽、管理維護,一系列的工作全部靠這支造林隊伍做下去。
等這一系列過程結束,他們才有空坐下來算賬。除去種子費、育苗費、預整地費、移栽費、生活費,每造林一畝並驗收合格,造林隊員每人每天確實只有7毛錢收入。
他們的成績,郁郁蔥蔥的山頭可以作證。從1985年至1995年,經過10年的艱苦奮戰,王小苗等8人先後組織承包陸良縣9個鄉鎮13.6萬畝的荒山造林工程,在每畝工程造林驗收合格僅有10元的報酬基礎上,經林業部門檢查驗收,造林全部合格。
後來,有人問王小苗:“出來幫別人工程造林,值嗎?”王回答:“我只有一個想法,只要兌現的工程款能付清跟我出去的鄉親們的工錢,就值。陸良缺材少樹,栽了樹,綠化了荒山,我們這輩子享受不著,還有下輩子。至少不會去外地買木料了。”
守山三天水米未進
用11年在山上種樹,再花19年守山。王小苗雖然不識字,但多年干下來,他也算被錘煉成了半個林業專家。1983年的一天,為了守護這些樹木,王小苗差點連命都搭進去了。
當時,王小苗和王德映一同守山,三天水米未進。第三天中午,王小苗一屁股坐在一棵樹下就睡了過去,王德映喊了半天都喊不醒。後來天氣變化,天上響了一聲炸雷,驚醒了王小苗。王德映見情況不妙,趕緊下山找來自家的小馬車,將王小苗送進縣醫院。
王小苗的老伴查彩英當晚趕到醫院時,被嚇得不輕——王小苗說不出話,連眼睛也不會眨了。醫生趕緊安慰查彩英,說王小苗沒病,就是胃裡沒有食物而已。查彩英懇求醫生先行救治,第二天牽了家裡的一頭老黃牛賣掉,湊夠了醫藥費。待王小苗出院時,一頭老黃牛的錢剛好花完。
關於守山,王小苗也有一套自己摸索的做法。在家時,王小苗煙不離手;到了山上,為了抗拒煙瘾,王小苗干脆把煙和打火機都留在家裡,巡山的時候,見到放牛的年輕人,王小苗都會要求對方交出香煙和打火機,毫不客氣。雖然這種方式有些粗暴,但年輕人都比較尊重這個老漢。王小苗說,迄今為止還沒有碰到過不配合的人。
“要是能讓我再守幾年,就更好了”
當初,聽說哥哥王家壽要跟人一起上山種樹,王長取就跟著哥哥一同上了山。這一去,足足種了30年的樹。這些年裡,哥倆的生活重心除了種樹,還是種樹。
王長取不愛說話,跟哥哥在一起的時候,他更願意專心聽著哥哥說。王家壽說,弟弟以前並不是沉默少言。“主要是因為他的兒子犯罪,在監獄裡面。”
在王長取印象中,曾經種樹的那個時候,他一般都是帶著百把人一起上山,一干就是一整天,毫不顧及什麼刮風下雨。那時的他意氣風發,他回憶說:“那時候,我就覺得自己帶著一幫人一起植樹造林,很光榮,人也很有斗志。”
種樹的那些年裡,王長取說自己“基本不怎麼回家”,白天山上種樹,晚上睡在山裡。王長取認為,雖然種樹很苦很累,但起碼還有收獲,還能拿點工錢,他自己沒什麼其他的本事,種樹除了多費點力氣、多辛苦一點,還能多掙點錢給家裡。每每拿到工錢,王長取都捨不得亂花一分,全部帶回家,交給老伴武子梅。
為了趕時間挖樹坑,保證下一年雨季來時能及時把樹苗種上,王長取曾連續5年沒有回家過春節。
曾經的辛苦,老人已經不願再提。他只記得,當初自己連山洞裡都住過。碰上冬天山上下雪,他只能裹著一床單薄的被子,在寒冷中度過漫漫長夜。第二天一早,爬起來,他又開始種樹了。“當時倒沒覺得有多苦,就想著等我們把樹種好了,通過驗收了,跟著我們干的人就能拿到工錢了。”
雖然親手種起樹木,又守護林場這麼多年,而且一直沒靠這份“工作”賺大錢,但王長取與其他7位老人卻始終堅持。“畢竟林場是我們八個人建起來的,所以就想著,希望把看管林場這件事一直做下去。”
曾經在石頭荒山上“見縫插針”般的挖坑、種樹經歷,王長取一直不曾忘記。每當巡山時看著眼前一棵棵拔地而起的高大松樹,他就覺得心裡很踏實、很高興。8位老人守山護林的這些年裡,整個花木山林場沒有發生過一起山火,沒有發生過一起偷砍盜伐事件。
而今,八老一起下山回家了。這在王長取的心裡留下了遺憾:“我身體還行,還能干得動。要是能讓我再守幾年,等我實在干不動了再下來,就更好了。”
落下一身病,老了吃藥的錢都沒有
84歲的王雲方,如今已經直不起腰來了。幾成弓形的身體,借助一根拐棍的支撐,一步步挪動著。一步,兩步,三步。每走三步,他都會停下來站一會兒。生活在農村的王雲方,一輩子都在與農活打交道。而今,他已步入人生黃昏時節,那枯如干枝的面部肌膚,證明著他的年華已經逝去。
坐在椅子上說話的王雲方,不時用手緊按著左邊的小腹部位,同時使勁弓起身體,踮起左腳,凸出大腿,將左邊的身體擠壓在左大腿上面,死死頂著。王雲方說,他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就是常常覺得自己小腹那裡不太好受,只有像這樣使勁“頂上一會兒”,人才會好受一些。
王雲方說,跟隨王小苗種了30年的樹,他幾乎沒怎麼管過家裡的大小事務。甚至連兒子蓋新房、娶媳婦的大事,他都沒有怎麼出過力,一切全靠兒子自己辛苦操辦。王雲方一直覺得,自己“作為父親很無能,沒擔負起一名父親應盡的責任”。
“養兒防老”是古訓。按理說,老人們辛苦了一輩子,年老了,也該享享來自兒女的那份孝敬了。可是,王雲方卻說:“我不好意思,我對不起我的兒女。”2011年,一場突如其來的心肌梗塞差點要了王雲方的命。住院花掉的1萬多元讓王雲方時刻如芒在背,他覺得是自己拖累了兒子一家。
現在的王雲方,什麼活都干不動了,每天也只能到處走走。“落下一身病,什麼也干不了了。”種樹的那些日子裡,王雲方種完樹後,就一直和其他7位老人守在花木山林場,看護幼苗,提防山火。直到2010年跟大家一起“退休”,從山上下來。下山後,政府給每位老人發了2000元錢。王雲方不知道為什麼人家發錢給他,只是跟其他老人一起,接受了這筆錢。
2000元錢,過了2年,也許已經剩不下多少了。“一輩子錢沒苦著,老了吃藥的錢都沒有。”一想起自己看病、吃藥的事,王雲方有些不開心。“我能動彈的時候,沒管兒子的生活,現在老了不能動了,卻讓兒子養著,心裡不得勁。我不知道怎麼說……我希望,多少能給個吃藥的錢,不要一輩子白苦了,到老了,也沒人管我們了。”王雲方說,希望政府能考慮一下他的實際情況,每月給他幾十塊錢的生活費,“起碼,自己吃藥的錢就有了。”
王雲方的兒子王國平今年46歲,當小學教師。他的兩個兒子先後考上大學,每年光是付學費就要將近4萬元,這讓這個中年男子倍感壓力。而今,雖然老父親跟著自己一起生活,但頓頓水煮洋芋的日子,讓兒子總覺得無奈,“我就是希望他(王雲方)在晚年,能過上有一定保障的生活。畢竟,他曾經做了一些事情。”
“希望能給解決一下低保”
種樹、守山。王小苗說,他的一生就干了這麼兩件簡單的事情。
2010年,當地政府召集老人們開了個會。“他們說我們年紀大了,上山不安全。”於是,八位老人就把林場無償交還給了集體。“我們不後悔!看見這些樹長得高高大大的,也算是給小輩人留個念想。等我們死了,種下的樹還活著,我們八個老人地下有知的話,都會高興。”王小苗代表大家回答。
從花木山下來後,王小苗總算干回了種地的老本行。兒子王紅兵以前在陸良造紙廠上班,2009年在家挑糞時,不慎從田埂上摔下,傷了脊椎,導致現在干不了重活,上班的收入也僅夠糊口。女兒則嫁到陸良縣城,在絲綢廠工作。現在,王小苗和老伴、兒媳三人在家務農維持生活。
王紅兵說,父親做了這麼大的貢獻,私下裡其實也有抱怨。“他說,不敢給國家提多高的要求,但是希望能給解決一下低保。以我爹現在的年紀,最多也就拿個十來年的低保,也就不在了。”可是,每次當王小苗到村委會或者鄉上開會時,見到其他黨員,就不提這個要求了。家裡人拿他毫無辦法。